瑟普斯呆坐在原地看着身邊不斷變化的星辰,他漂浮在宇宙中,看見混沌破碎之後一點點融入宇宙的裂縫中讓宇宙重新變得圓融。
他身邊再不是一片虛無,神祗的熒光被滿天星辰所取代,繁星閃爍着,遠處不斷有流星劃過,如同繁花盛開一般,無聲的熱鬧。
瑟普斯身前是燦爛光輝的星辰,背後是漸漸散去了黑暗得以從中窺見到星點光明的世界。
諸神的力量在他的身體裡流淌,又像是從縫隙中溜走的細砂一般,輕柔的落在宇宙中,又或者滑進滿目瘡痍的世界,細心的呵護着這顆被蒙上了一層難看陰影的珍珠,一點點打磨着,讓它重新煥發出奪目的光芒。
瑟普斯成爲了神與無神之間的轉換的媒介,諸神被吞噬成爲了純然的力量,他們的靈魂和肉.體中所書寫的規則隨着神體在混沌之中化爲灰燼而重歸本源,而後經由瑟普斯反哺回到這世界。
親眼看着宇宙無聲快速而又規律的運行是一件相當有意思的經歷,然而瑟普斯並沒有好好欣賞一番的心情。
神祗的巨大力量和規則的安撫也無法讓他冰涼的手腳變得溫暖起來,如果知道預言的代價是這樣,還不如直接死亡來得讓人舒服,瑟普斯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喉結,吞嚥的動作不出意料的帶來反胃感,胃裡卻空空的什麼都吐不出來。
簡直就像自己親手將人殺死了一般,早知如此,他就不該跟那些神祗來往這麼密切,瑟普斯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如果不是關係極好的話,現在也不會那麼難受了。
瑟普斯在無盡的星空中蜷縮成一團,假裝自己是一顆靜止的、沒有屬於自己的軌道的行星,安靜的睜着眼看着一道道流光劃過,放空思維選擇努力放棄這份難堪的回憶。
在宏觀條件下看着人類生存的世界從四方形變成無限延展的奇特模樣,最終在他的注視下緩緩行成他所熟知的一個不太規則的圓,瑟普斯無法透過那層保護着這脆弱世界的外殼窺見裡邊的光景,也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
死者無法窺視生靈的世界,瑟普斯只能猜測着那個世界如今變成了什麼樣——真實的、諸神存在過的痕跡肯定在人們心底留下了影子,哪怕是規則也無法限制人類的思想,而真正見證過神祗力量的人們,不知道是會沿着他記憶中的那樣變成利用科技飛天遁地的模樣,還是直接嘗試着踏入末法時代,借世界的力量爲己身所用。
瑟普斯覺得後者比較酷炫一點,因爲萬一人類突破了這層屏障,發現了他的存在的時候,比起被航天器或者是空間站工作人員之類的存在毫無形象的拎回去,瑟普斯還是希望看到從那裡出來讓他一眼看到的不是機器而是人類。
現在他孤身一人置身在這宇宙星辰之中,孤獨寂寥,毫無生機,只能靜止在這片宇宙中,看着他所熟悉的世界,想象着這個世界可能會有的樣子。
距離最黑暗的那三年已經過去有四年的時間了。
接連不斷的地震、海嘯和火山爆發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發生,整個世界像是被什麼固定住了一般,從岌岌可危即將崩潰漸漸的變得穩定。
火山的噴發瞬間突破了規則對於“火”的封鎖,讓人們得以重拾溫暖和短暫的光明。
人們的體魄在長久的黑暗與寒冷中變得堅韌強壯,隨着火焰的歸來,被閒置很久的文藝又變得蠢蠢欲動。
“人類將會重新擁有光明和溫暖,希望與我們同在!”這一句原本被熬不住寒冷的人們視爲詛咒的預言在如今被欣喜的人們廣爲傳頌着,倖存下來的人們在相遇之後集羣而居,口耳相傳。
海洋在淹沒了絕大部分陸地之後同樣溫馴下來,哪怕劇烈的壓縮了人類的生存空間,也比起人們不斷退後給巨大的海嘯和浪濤讓出陸地的狀況要好得多。
潮汐和洋流漸漸的穩定下來,人們在最初的幾番試探之後終於知道黑暗已經過去,哪怕現在的世界已然滿目瘡痍,卻並不是沒有希望——大地劇烈的運動給炎熱的地區帶來了冰冷的洋流,躲藏在海底深處的魚羣追逐着賴以生存的洋流而來,給一直以來都從海里討生活的人們帶來了福祉。
人類在近乎滅頂的天災之中成功的留存了生存的種子,近乎野草一般堅韌的精神與生命讓人類在這一刻變得尤爲耀眼。
只要還有一絲生的希望,就不想放棄。
哪怕天幕依舊陰沉,永遠籠罩着鉛色的烏雲,也無法驅散人們心底的開朗與生機。
火焰的灼熱與溫暖在人類的世界裡遍地開花,即便頭頂沒有陽光,心中名爲希望的種子卻滾燙滾燙的生了根發了芽。
海水輕輕的撫摸着柔軟平緩的沙灘,寄生蟹從漂亮的貝殼屋裡爬出來感受着海洋的平和,卻在下一秒鑽回了貝殼裡,滾動着隨着下一次的波浪捲回了海里。
潮汐輕柔的涌上來親吻着海邊人白皙的腳背,風從身後的林子裡吹來,帶着難得的清新氣息,卻依舊沒能撫平遙望着海平面的人緊皺着的眉宇。
這是一個極爲俊美的男人,他站在沙灘上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傳聞中能夠讓人心情放鬆的海洋卻讓他覺得越發的沉重難過。
他的眉頭總是皺着。
“……陛下?米諾斯陛下?”一個抱着草簍在逮螃蟹的小男孩兒不太確定的向他的背影喊道。
男人回過頭來,垂下眼看着有些髒兮兮的小男孩,沉默不語。
男孩兒確定了自己沒有認錯人,一下子笑開了,彎腰將爬到自己腳背上的螃蟹撿起來扔進簍子裡,“陛下,瑟普斯陛下還好嗎?”
米諾斯微微頓了頓,而後點了點頭。
“希望瑟普斯陛下能早點醒過來。”男孩兒低頭看着草簍裡糾纏翻滾着的螃蟹,翻檢着找出了一隻最大的,遞給米諾斯,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米諾斯陛下,不要總是皺着眉頭了,母親也總是思念着父親,卻一直都在笑着呢,瑟普斯陛下肯定也不希望看到您皺眉不展。”
米諾斯並不會拒絕來自一個孩童的善意,他伸手將那隻螃蟹接過來,另一隻手揉了揉男孩兒的頭,並沒有對男孩兒童真的話語表示出什麼來,只是提醒道:“要漲潮了,快回去吧。”
小男孩兒點點頭,拎着草簍一步三蹦躂的跑走了。
人們如今生活安定,十分的滿足,在解決了溫飽問題之後,米諾斯將那些每天閒的蛋疼就知道寫詩到處唱的吟遊詩人都抓去當老師教人認字和知識,作爲學生只需要給老師一些食物和衣物作爲報酬就足夠。
這也是曾經瑟普斯跟他說過的,所謂的教育爲本。
思想和知識不能只掌握在貴族們手裡。
米諾斯又在海邊發了會兒呆,知道漲起來的抄襲沒過了他的小退,才一路踢踏着往居所走去——那是遠離了城邦和人類的一座高山的山腰上,被擁護瑟普斯的勇士和人民合力建造起來的算不上多麼豪華卻也城不少簡陋的小宮殿。
當初第一批倖存下來的人都親眼見證過的,哪怕是在最黑暗的那三個年頭,沉睡的瑟普斯身邊也從來都是生機勃勃。
綠草抽芽,鮮花常開。
而對於這些氣息相當敏感的米諾斯卻隱約能夠察覺到在生機掩蓋之下的濃重的冥府與深淵的氣息。
在他帶着瑟普斯的身體離羣索居的這段時間裡,他清楚的察覺到了瑟普斯身體中不斷流瀉而出的神力,冥府的、海界的、奧林匹斯的,又或者是某些不知名的無法分辨的。
這些神力經由瑟普斯的身體融入整個空間,讓因爲神祗隕落而被掏空了不斷動盪的世界一點點的變得凝實穩固而富有規律,從而重新煥發出令人心醉的生機。
這一切就在米諾斯眼前發生,然而這位王者卻高興不起來。
因爲他的愛人始終沒能睜開眼睛,看看這個嶄新的,沒有神祗的世界。
瑟普斯又忘了自己數到多少隻羊了,他總是看着灰撲撲的世界發呆,發着呆就開始數羊,數着又開始發呆,忘記了數之後又從第一隻重新開始。
這無意義的行爲讓它的日子變得稍微不那麼無聊了,尤其是在他刻意的想要遺忘掉一些事情的時候。
瑟普斯漸漸的能夠直視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拽過來被迫吞噬了無數神祗的事實了,在那些面容漸漸在他的記憶裡變得模糊或者是被埋進了更深處之後,瑟普斯終於選擇站起來慢慢向眼前灰撲撲的世界靠近。
但是並沒有用。
他走了很久——或許是很久,距離也始終保持着那樣,沒有任何變化。
他只能在這裡發呆,除了數羊之外只剩下記錄星星運行的軌道來打發時間。
瑟普斯覺得日子應該就是這麼着了,他會在這一片寂靜裡漸漸的被磨損掉記憶和意識,當身體裡的神力徹底被消耗一光的時候,他大概會像那些神祗們一樣,作爲被榨乾了的橄欖,被規則掐死或者直接丟棄在這裡自生自滅。
忘了剛纔數的羊的瑟普斯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揉揉眼,重新睜開眼的瞬間動作驟然僵硬了。
眼前灰撲撲的球裂開了,隱約能夠窺見裡邊碧藍色的平靜的海洋和覆蓋在海洋之上飄蕩的潔白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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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被打磨掉了灰色陰影的珍珠,哪怕只是露出了一絲潔白,也讓人不由讚歎它的美麗。
瑟普斯看着包裹着世界許久許久的灰色像是被打碎的蛋殼一般片片剝落,因爲灰色的遮擋而不見陽光的大地再一次暴露在溫暖醉人的陽光之中。
整個世界都在窺見了那一線光明的瞬間爆發出劇烈的歡呼,無數掩藏在黑暗土地裡的種子破土而出,醜陋的毛蟲在第一縷陽光中破繭成蝶,潮汐拍打着海岸彷彿也變成了暖洋洋的金色。
幸福在瞬間發了酵。
瑟普斯同樣感覺渾身暖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動彈,他眯着眼看着隔着老遠都能感受到翠綠色的生機的世界,內心的滿足無以言表。
太陽似乎要將所有沐浴在它光芒之下的事物都納入懷中,瑟普斯在星空中呆了許久,頭一次感覺到太陽的光芒刺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瑟普斯閉着眼擡手難受的擋住自太陽而來光線。
米諾斯呆愣的站在臥室門口,手裡拎着的螃蟹掉在地上一路狂奔跑走了也絲毫不自知的樣子。
閉着眼睛敬職敬業當了七年半屍體的瑟普斯擡起手臂擋在眼睛面前,似乎頗爲難過的皺着眉頭。
米諾斯連忙走過去,將人扶起來,看着懷裡的人睫毛微顫着茫然的睜開眼,緊張得手足無措——青澀得像是少年時的他一般。
瑟普斯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半晌,眨了眨眼,眼中的迷茫漸漸散去被驚訝所取代。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刻意的忘掉就真的糊消失在你的腦海裡,他們的存在早已經鐫刻在了骸骨與靈魂上,哪怕你平日裡從來不刻意去回憶,卻能在見到的瞬間回想起來所有的曾經。
瑟普斯伸出手去摸了摸米諾斯的臉。
暖暖的,軟軟的,還有些胡茬。
“米諾斯……”瑟普斯訥訥的喊了一聲,長久的安靜讓他有些不適應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說話也有些吃力。
米諾斯將他的手握住,虔誠的親吻着,他的眼眶漲的通紅,嘴角卻帶着讓人看了就忍不住一同喜悅起來的弧度。
“瑟普斯……”米諾斯的聲音有些喑啞,他捧着愛人的臉,細細密密的溼熱的親吻落在瑟普斯額頭、臉頰、鼻子、眼瞼、最終停留在柔軟的脣瓣上,緊緊的抱住對方深吻下去。
瑟普斯同樣緊緊的懷抱住米諾斯,全力的迴應着愛人的親吻——哪怕初醒過來的他並沒有太多的力氣。
“米諾斯。”瑟普斯頭擱在米諾斯肩膀上,兩人緊緊相擁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快速而有力,充滿了生命的氣息,瑟普斯從米諾斯懷裡退出來,看着米諾斯的雙眼,緊握着他的雙手,認真道:“我很抱歉,米諾斯——我希望你你能給我一次彌補的機會。”
能夠重新活過來與一直以來愧對的愛人團聚,對於瑟普斯而言是幸福,也是用來彌補曾經的虧欠愛人的機會。
瑟普斯虧欠米諾斯的東西太多了,不管是感情還是時間。
米諾斯驚訝的看着他。
“米諾斯。”瑟普斯抿着脣微微笑了笑,同樣顯得有些拘謹的,目光卻絲毫不避諱的直視着米諾斯,“你願意跟我一起,走遍這個嶄新的世界嗎?”
米諾斯呆怔了半晌,好不容易纔反應過來,他怔怔的看了瑟普斯好一陣,猛地將人重新拉回懷裡緊緊抱住,在瑟普斯額頭上狠狠的親了一口。
他輕撫懷中人褐色的髮絲,聲音醇和如同深藏許久的葡萄酒,眸光中幾不可見的水光一閃而沒。
米諾斯愉悅的輕笑着,胸腔的震動清楚的將他的喜悅傳遞給瑟普斯。
他低下頭來,親吻着瑟普斯的發頂,帶着幾近要將人溺死的甜蜜和溫柔。
“當然,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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