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劉弗陵到漪蘭殿用膳,霽雪見他一直皺眉,想問問情況,但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嚥下了。漢朝大富人家都是分案而食,但武帝想過平常百姓的日子,所以便沒太多講究,所以用餐時,霽雪坐在他對面,而他臉上的煩惱盡收眼底。
飯後,二人和往常一樣在院裡散步。
走至荷塘邊,霽雪問:“聽聞蘇武從匈奴回來了?”
“想不到十九年後,他還能活着回來,他真是大漢朝的驕傲!”劉弗陵感嘆。
“是啊,這樣的人得好好賞賜纔是,你封了他什麼?”
“典屬國,還有其他賞賜,霍光提的建議,我也不好更改。”
“既是霍光提的,便作罷,這封侯之類的我也不懂,只是別怠慢了蘇武就是!聽聞他回來時已經白髮蒼蒼看似七十幾歲的老翁了?可惜了,他去匈奴的時候才而立之年!”
“他如今看起來不止七十歲,想必在那蠻夷之地受了很多苦吧!你以前見過他?”
霽雪搖搖頭:“我只是記起張騫從西域回來時的事情。”
他沒接着問,只是靜靜地陪在她身邊,如果她想說的話自己就聽着,不願說就不問。
少頃,霽雪幽幽開口:“記得張騫從西域回來時,我看到父皇的眼裡充滿淚水!”
“張騫出使西域確實意義非凡啊!”劉弗陵感嘆。
“如若父皇如今還活着的話,見蘇武回朝會是怎樣的呢?”
“應該也是極高興的吧!”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霽雪扭頭看着劉弗陵。
見她關切的眼神,劉弗陵搖搖頭:“無礙,早已習慣,倒是你莫忘了服藥,估計再過幾個月蘇太醫就能回來了。”
“文清這一去就去了這麼久,連除夕都沒能陪在家人身邊,我欠他太多了!”
“你也別想那麼多了,能趕緊把病醫好,就是對醫者最大的報答。”
聽他安慰的話,她只是笑笑,然後向亭子走去。
坐好後,霽雪問:“蓋長公主在明光宮還好吧?”
“她當年也是在宮裡長大的,如今這樣怕是再好不過了!”
“她小時候連名字都沒有,而她母親在宮裡的地位很低,在宮裡身份很低的女子連帶着自己生的孩子也會被欺負的,所以,”
未等霽雪說完,劉弗陵打斷道:“所以,你要我好好待她是不是?你說了很多次了!”
見霽雪又要解釋,他接着道:“我知你善良,只是她未必就領你的情,現今她還不知道你活着,若知道了,估計又得鬧騰一番了!”
聞言,霽雪輕嘆一聲後,望着遠處:“她對我怎樣我不在意,反正我這命也是上蒼憐惜才一次次偷生,活着的每一日於我而言都是恩賜!”
劉弗陵心疼道:“你別總這麼說行嗎?你還有我,怎能一次次提到死呢?難道你真能忍心不顧我,只留我在這宮裡?”
霽雪苦澀的笑笑:“非我願意這樣,只是不知能陪你到幾時罷了!你終會長大,會變成如父皇那般英明的君主,那時候你就不需要任何人陪了!”
“我不管那些,只要有能力我便想盡一切辦法給你治病,只要還活着你便不許再提到死,你就算是爲了我也要活下去!”他說到激動處忙握緊她的手。
聽他這番話,她早已淚流滿面,她曾經無數次的面臨與至親死別,她知道那一天總會來臨,所以除了流淚,她找不到其他言語。
見她流淚不語,劉弗陵猛的伸手抱緊她,有多久沒這樣抱着她了呢?他記得第一次抱緊她是母親被賜死後,那時候的她像個無助的孩子坐在大雨裡哭,當時才七歲的自己就如現在這樣抱着她,然後陪着她淋雨,陪着她悲傷。
“你一定要答應我不輕生!”他在她耳邊吶吶說道。
霽雪愣一下後,邊哭邊回:“弗陵是傻瓜,是我見過最傻的傻瓜!”
“你是不記得了,可我還記得第一次抱你的時候,你也這樣說我!那時候我還只是太子,如今我是帝王了,看在被你罵,我還這般開心的份上,你也得好好活着!”
“傻瓜,你就是傻瓜,放開我!”她邊哭着邊說道。
“只要你不哭了,我就放開你,反正我們是姐弟,我不怕別人說閒話,若你一直哭,我就一直抱着!”劉弗陵促狹道。
霽雪覺得尷尬,只得忙點頭答應。
最後,他幫她擦了臉上的淚,然後再三要求她發誓之後才放心的離去。
他走後,霽雪擡起頭看了看天上的明月,看着月亮慢慢躲進雲層,心想最近幾天心裡的擔心越來越重,如今越發的覺得不安,不知道是什麼即將來臨?但願蘇文清從南疆回來能帶回好消息吧。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轉眼間,迎來了始元六年的夏天,同時遠去南疆的蘇文清也回來了,劉弗陵聽聞後忙宣他進宮。
在宣室殿內,看到風塵僕僕趕來面聖的蘇文清,劉弗陵急切的問:“文清此次去南疆可有收穫?”
“恕臣一時無法明確回答,因爲南疆的巫醫聽聞霽雪醒來後的事情也沒說過多的,只是,”蘇文清在想要不要告訴他,畢竟公主的病一直不讓他知道的,於是停了下來。
“只是什麼?”劉弗陵以爲很嚴重忙問道。
蘇文清頓了一會,然後咬咬牙,省去部分回道:“只是,如果這次醒來後公主再暈過去或者吐血的話,要馬上送回南疆醫治而且也難保醫好。”
“暈過去或吐血?意思是霽雪的病就只能一直用藥養着不能根治嗎?”
“是的,恕臣無能,只是如今這樣於公主已是最好的了,連南疆那邊也沒辦法了,這次帶回幾味藥或許能讓公主長出黑髮,但是要根治很難!”
“也罷,能活着便好,以後再想其他辦法,既然回來了就去看看公主吧,她一直唸叨着你呢!”劉弗陵無奈的回道。
待蘇文清告退後,劉弗陵一下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呆坐在榻上,如果霽雪的病不能根治那是不是意味着或許某一天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她就靜靜地離開自己了?難道真如她所說那般要學會直面死亡嗎?
蘇文清離開後心情也很沉重,其實他還有很多沒告訴皇上,但是他現在最想的是見到霽雪,這次從南疆回來後,他決定以後就算霽雪沒宣自己,也要每日進宮看望她。
霽雪和桔梗在亭子裡聊天,突然見蘇文清在門口微笑着看着自己,忙從起身急急的走向他。
蘇文清見狀,笑道:“小心身體,臣不是回來了嗎?”
“文清一去就這麼久,看到你回來我真高興,以前說那些氣話,你可曾生氣?”
蘇文清搖搖頭:“我知那時公主病了,如今看來是好很多了!”
提起這個,霽雪高興的回道:“你去南疆後我每天按時服藥,弗陵比你還嘮叨,每天盯着我喝藥,你看,我現在是不是氣色很好啊?”言畢,還在他面前轉了一圈。
蘇文清點點頭:“不錯,只是這頭髮可惜了,不過臣此次帶回了治頭髮的藥。”
“沒事,只要你們不怕我的白髮就沒什麼,藥就算了,現在喝的這些就夠多了!”
看到霽雪頑皮的笑,蘇文清只是無奈的搖搖頭笑笑,和霽雪一起走進亭內坐下後,他吩咐桔梗先退下。
看到他突然嚴肅了,霽雪問:“這次去南疆,阿巫醫說了什麼?”
見她一臉的期待,蘇文清猶豫着該不該殘忍的告訴她,於是問:“公主在臣離開長安這段期間是不是想起了很多關於過去的事情?”
“是的,看到了相關的就能想起,不過不是全都能想起。”
“是嗎?那有沒有時而感覺到頭暈或者心悸、胸悶、心痛的?”
“頭暈沒覺得,只是最近覺得心煩,感覺好像要出事了,心痛也沒覺得,怎麼?這些和我的病有關聯?”
“沒頭暈也沒心痛便好,這次阿巫醫問了你的情況後告訴我:不可激動、不可過度去強迫自己想起過去,如若感覺心痛就得及時回南疆。”蘇文清鄭重的答。
“如果完全想起的話是不是就會死去?”霽雪看着他很認真的問。
“不會完全想起的,你被下了蠱,這蠱毒還沒被破解便不會完全記起,再者我們也會再想辦法的”他忙回。
霽雪搖搖頭:“我早已是該死之人,這麼多年你父親和你爲我付出那麼多,我欠你們太多了,所以以後就順其自然吧!”
“公主不該如此說,我們是親人,你以前說過的,我父親也一直把你當親人的,所以我怎能看着親人被病痛折磨卻無動於衷?”
“但是這麼多年我知足了,是真的知足了”她說完靜靜是看着他。
“阿巫醫囑託你不可整日傷心流淚,所以今天我們不說這個話題了,我和皇上都會盡力尋醫來給你治病的,你只要每天好心情就可以。”
她沒聽他那些安慰的話,只是轉頭呆呆的看着院內的荷塘問:“我的病到最後會是什麼情況?”
看到方纔還笑着迎接自己的她如今一下子變得這麼傷感,他不想回答,但是最後還是艱難的開口:“雙目失眠然後吐血,血盡而亡!”
“是嗎?我現在記起的事情越來越多,是不是意味着離那天已經不遠了?”
“公主不要瞎想,我們還在盡力醫治,所以不要隨便就先放棄了”蘇文清勸說道。
“憶起過去就是接近死亡啊!這些你沒和皇上說吧?”她轉過頭看着他問。
“臣只說過你的病無法根治,不過皇上那般聰明,如果你放棄治療的話他一定能猜到的,所以,”
他未說完,霽雪就打斷道:“我答應過他以後不輕生,所以我不會放棄,更何況文清也是我的親人,我怎能讓你們痛苦呢?我會盡我所能活下去!”
“那樣便好,臣和皇上都會想辦法,你只管安心養病!”
霽雪點點頭後,問:“這次去南疆,沿途都遇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了?”
說起這個話題,蘇文清纔想起本想和皇上說的事情忙着來漪蘭殿便忘記了,於是忙起身答道:“有趣的事情明日進宮再說與你聽,臣現下有要緊事要和皇上說。”說着急匆匆離去了。
霽雪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會是什麼大事呢?難道最近心緒不寧是因爲此事?
劉弗陵見蘇文清去而復返,忙放下奏章問:“可是霽雪病發了?”
皇上這般關心公主,比自己原先想的還要深,如果知道病情會怎樣呢?蘇文清理了理思緒後,答道:“公主很好,臣是想與陛下說說此次從南疆回來時的見聞。”
聽到霽雪沒事,劉弗陵鬆了口氣後,揉揉額頭問:“今年的旱情真的很嚴重嗎?”
“原來皇上已經知道了?是很嚴重,一路上都能遇到各地的災民、流民,路邊還有很多逃荒而餓死的老弱婦孺!”蘇文清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些慘不忍睹的場面了。
得到了證實,劉弗陵擺擺手道:“看來要比奏章上說的還嚴重了,你先退下吧!”
蘇文清心想自己只是個太醫不便多言,於是退下了。
蘇文清走後,劉弗陵揮手將奏章全推落到地上,他還沒親政,每日看的奏章都是經過輔政大臣批閱過後,遞上來讓他加蓋玉璽而已。想不到他們竟然爲了逞一時之氣,每天在大殿上說如何愛民爲大漢江山着想,卻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隱瞞了,要不是暗衛把其他沒上呈的奏章弄到,自己估計還不知情!
福貴看到皇上生氣了,忙小心的上前把奏章都拾起。
“速宣霍光、上官桀、桑弘羊、田千秋等進宮議事!”劉弗陵大聲命令道。
門外候着的宦官一聽皇上發火,忙下去傳聖旨去了。
很快,大臣們都到了宣政殿,一看皇上的臉色,一個個戰戰兢兢的,坐如針氈,第一次發現原來小皇帝長大了,發起火來越發有先帝之風了。
特別是霍光,他自從除夕宴那晚開始,在新帝面前就越發的謹慎了,如今這場面猜想定是旱災的事別人越過自己報給皇上了。
只是,眼看劉弗陵要雷霆大怒了,大家都等着捱罵時,他卻笑了,笑聲嚇得上官桀忙跪地求饒。
“上官大人因何過錯向朕求饒呢?”劉弗陵淡淡的問。
被他這麼一問,上官桀越覺得壓力倍增,直冒冷汗,一時間答不上話只得繼續磕頭。
“各位大臣有誰知道朕這麼急招各位前來議事爲何事呢?”劉弗陵看着座下的大臣問。
“臣猜想是爲了今年大旱之事”霍光上前答道。
“既是議事,上官大人先起來回話吧,好幫朕想想針對今夏大旱該進行的措施,來人,給各位大人看座上茶!”
“臣等謝皇上,這些是臣的分內之事不敢居功”他們齊聲回道。
劉弗陵笑笑答:“大家不必謙虛,我們要議很久的,所以應該的!都是大漢的肱骨之臣,豈能讓你們受累?”
雖然皇上一直笑着說話,一臉的溫和,與平時議事無異,甚至比平日裡還要親和些,但桑弘羊只覺得背後陰風陣陣。
少頃,劉弗陵慢條斯理的問:“霍光先說該如何吧?朕聽聞旱情比以往幾次都嚴重?”
霍光一時想不出計策,要是他發怒或者其他或許還好些,如今這般平靜,反倒讓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着頭做沉思狀,卻遲遲不回話。
這時,丞相田千秋上前道:“回陛下,臣想應該針對各地災情的不同程度分類進行的賑災。”
聞言,劉弗陵抿了口茶後,放下茶碗,看着桑弘羊:“可還有其他對策?桑弘羊,你是怎麼看的?”
桑弘羊還在發愣,突然被問到,忙如霍光一樣低着頭沉思,卻不語。
劉弗陵見狀,淡笑道:“今天無論如何都得把方案議出來,這事不比前陣商議的事情,救災如救火啊!所以大家好好想想,朕等着!”言畢,慢慢品起茶來。
座下的幾位大臣都急得直冒冷汗,可是劉弗陵只是悠閒的喝茶然後偶爾擡起頭微笑着望着着他們。
霽雪等着劉弗陵來用膳,但遲遲未見他來,正着急,福貴就來報:“皇上讓奴婢告訴公主:今晚不必等了,請公主自己用膳!”
“皇上是去其他地方用膳了還是?”霽雪問。
“皇上和幾位大臣在宣室殿議事,可能會議很久,所以皇上還交待公主用過膳後自己服藥然早些休息,今晚皇上就不來漪蘭殿了!”
福貴退下後,霽雪一個人看着滿桌的食物發呆,莫非是又有戰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