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天宮中。
昭伏皇端坐在龍椅上,手中正拿着一幅畫。
那畫上清晰的畫了一條青龍、一隻陸吾、以及一條黑色的老虎,一隻蝴蝶。
昭伏皇一如既往,眼神中透露着疲倦,肩頭耷拉下來,就彷彿一位尋常的老人一般。
年輕的紫衣貂寺在旁等候。
昭伏皇看了許久,他那畫上的陸吾忽然長出兩隻尖利的獠牙,威勢攝人。
昭伏皇眼中的疲倦忽然一掃而空,多出一些興趣來。
只見他將這幅畫放在桌案上,隨手拿起桌上的筆,輕點畫作。
頓時,那畫上筆墨勾勒,那條青龍隱於霧中,那一隻陸吾身上卻忽然多了一條鎖鏈。
“這隻陸吾倒是個異類。”
昭伏皇嘆了一口氣:“就像是最初的君則律。”
紫衣貂寺仍然低着頭,就彷彿未曾聽到昭伏皇的話。
昭伏皇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天下有序,大道有真……大幹將興,道下昌隆,道上隱去……這也許因果已定。”
他說到這裡,忽然咳嗽幾聲,臉上的疲倦清晰可見。
“只可惜道上要的太多,天下未有得長生者……不得長生,霸業宏圖又有何用。”
“從司遠瞾那裡給他一支斷獄軍,天下將亂……天下、大道所謂道真,不必一定要凌駕於朕之上。”
“至於持天樓、姜逆……爲得長生,便是分潤他們一些,又有何妨?”
——
陳執安盤膝坐在宋相院中屋檐下。
爐中幾塊密山炭灼灼燃燒,散發出來的熱量卻均勻而又溫和,即便此時已然深冬時節,也令宋相這小院更加溫暖。
陳執安離開懸天京不過一月有餘,宋相越發老朽了。
他手上也長了許多老人斑,眼神也不再那般深邃,變得有些渾濁起來。
爲陳執安倒茶的手也顫顫巍巍。
雖然之前也並不怎麼穩,可現在卻顫的更厲害了。
陳執安從宋洗渠手中接過茶壺,讓宋洗渠披好衣服。
宋洗渠手中拿着一根碳鉗,撥弄着火爐中的石炭。
火星三三兩兩,飄入虛空中。
幾息時間過去,宋相看向陳執安,眼神中多了幾分感慨。
“懸天京中能人無數,大虞天下奇人輩出。
可哪怕是那些能掐會算的人物,只怕都算不到你的天賦、根骨以及成長的速度。”
宋洗渠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似乎很是滿意。
可渾濁的眼神中卻展露出一道金光來,其中又蘊含着擔憂之色。
“但對你來說,成長的太快,也不知是否是一件好事。”
陳執安微微挑眉,一時之間有些不解宋相爲何會這般說。
“我早已與你說過,懸天京中漩渦重重,許多真正的人物都有自己的謀算。
就比如想要立開天之功的國師,比如野心滔天的安國公。
又或者不想要國祚,只想要存續萬載,一代又一代繁榮昌盛的大虞六姓。
甚至聖人、魁星都坐在高處,冷眼注視着天下四季變化,注視着道真顯現,他們要遠比你所想還要來的更加強大許多。”
“而我在他們眼中,老而將死,便是對這天下有萬般的憤懣,也不過只是一時,這些憤懣終究會隨着我死去而化作煙塵。”
“可你……太年輕了。”
宋洗渠似乎意有所指。
陳執安眼神中展露幾道光輝,轉頭看向懸天宮。
懸天宮輝煌威嚴,便如同鑲嵌在大地上的烈日。
而宮中的當代聖人,卻好像只是碌碌,不過守成之君,並無出彩之處。
“宋相,我將執印,卻不知該如何坐這執印之位,該如何握住這條鞭子?”
陳執安詢問。
宋洗渠卻好像有些答非所問:“你成長的太快了。”
他語氣中帶着幾分感慨:“倘若你天賦與四皇子、七星公主一般無二,你其實可以鞭笞天下,成爲成爲聖人近臣,成爲當朝最有權勢的年輕人,可你成長的太快了。”
陳執安微微皺眉。
宋相院中卻忽然升騰出一陣陣霧氣,霧氣飄渺,並無什麼玄妙的地方。
但因這霧氣,宋洗渠的聲音比起方纔,更高了幾分。
“陳執安,當今之世,你可知除了自身修爲之外,若要參與到天下紛爭中,什麼最爲重要?”
陳執安眼神一動,毫不猶豫的回答:“玄兵。”
宋相點頭:“倘若如今是盛世,並無大幹掀起戰火,並無天地生亂,天下紛爭。
那麼也許玄兵道真不會如此昌隆。
大幹諸多玄門養出的玄兵不會如同天地之間的潮水,席捲一切。
可現在的天下……戰亂將起,玄兵乃是爭奪天下的關鍵。
天地間生靈無數,培育一尊造化強者太過艱難,可若是有一支道兵,便可以困殺造化強者,爲天下所忌憚。
一隻強盛的玄兵只需付出海量的修行資糧,只需有絕頂的戰陣傳承,便可以培育出來。
可一尊造化強者卻還要看天定的天賦、根骨。”
“如今大幹還會威脅大虞,大虞五十個州府看似平穩,尚且在律法框架之內,玄兵並未展露鋒芒。
可你倘若真要威懾天下,還需要一支能入太涿府、龍溪府、上原府、扶鄴府……又或者道玄宗、龍潭、虎穴本地的玄兵。”
陳執安眼神一動。
此次離開懸天京,在蓮夏州時他便已經見識過青嵐甲士的強橫。
兩千青嵐甲士,只他一人萬萬無法戰而勝之,還需要有魔道傀儡出手。
若是王家青嵐甲士達到上萬之數,即便是天闕實力的魔道傀儡,只怕也無法扛住他們一個衝殺。
戰陣之法玄妙無比。
萬人戰陣,威能戰力絕非兩千人戰陣的五倍。
“仔細想起來,若是有二三萬青嵐甲士結成戰陣,立起戰旗,困住造化天端,便是天端境界的強者想要脫困,只怕也並不那般容易。”
“而且,青嵐甲士應該並非是姑嵐王氏最不凡的玄兵,必然還有更強的天兵戰陣。”
宋相看到陳執安正在深思,這也並不打擾,直至幾息時間過去,才緩緩說道:“道兵、神兵、造化玄綱、道劫修士……這些都乃是天地瑰寶,足以影響一國之勢。
就比如大息!
大息皇族之所以敗給三大家族,是因爲天地生變,大息皇族死了兩尊道劫修士。
大息氣數已盡,犯了最可笑的錯誤,所以大息國祚崩塌,國土一分爲三,成爲如今的三國。
陳執安……我知道你不屑於高官厚祿,不屑於他人嘴上的尊崇。
你心中有一頭猛虎!想要攪動風雲!
所以……我纔會特意請來南海大都御相助於你。
馬上你便要執印,聖人會賜你官職,會賜你寶物,甚至會賜你玄兵。
只是……這些東西也許不適合你。
有時候你可以用他們殺敵,但你若是想要更多,還需要奮力前行纔是。”
即便有這神秘的霧氣遮掩。
宋洗渠說的仍然十分隱晦,陳執安卻從宋洗渠話語中悟出一些東西來。
“懸天宮在忌憚於我。”
陳執安並不意外。
他始終看不透當朝聖人究竟想要做什麼。
聖人高坐帝位,統御大虞,設立執印之位看似是想要震懾大虞六姓。
可仔細想來……大虞六姓已然跋扈慣了,大虞天下被他們分割已久,無數資糧被他們壟斷。
僅憑一個執印之位,僅僅憑着威脅,又如何能夠震懾他們?還需要更多舉措纔是。
而且若是陳執安這樣的人執印,殺伐在所難免。
這真是大虞昭伏皇想要看到的嗎?
當此關頭,削弱六姓實力可並非一件好事。
再看橫行天下的血祭道真……
在此之前,大虞朝廷爲何沒有明令禁止?反而無聲放任?
一切迷霧重重,便正如宋洗渠所言……當朝聖人端坐懸天宮,卻並非表現出來的那般中庸。
“他在謀劃什麼?”
“皇家乃是最大的世家,他若真想要革世家之命,乘家只怕無法獨善其身。”
陳執安盤膝坐在桌前,有些猜不透昭伏皇心中所想。
幾息時間過去,他卻微微搖頭,嘴角露出些許笑容。
“聖人要在我手中塞一把長劍,這長劍珍貴、強大。
看似賜給了我,其實卻還是聽他命令,認他爲主。
這……我早有準備。”
陳執安擡頭道:“可這長劍既然遞到了我手中,總會有些作用。
而且……我也會暗中磨礪一把更加鋒銳的劍。
還請……宋相助我遮掩,讓我不至於真就成爲一尊泥菩薩。”
“放心。”宋相點頭:“無論聖人想要這執印做些什麼,在我眼中執印只有一個作用,那便是鞭笞天下世家門閥,收回龍脈!
執印之位是我設立,我若未死他們總要忌憚我一二。
陳執安,你且放心,執印二字的斤兩,遠比你想象的更重。”
“收回龍脈?”陳執安正要詢問。
宋相似乎是乏了,顫顫巍巍站起身來。
他想了想,到了院中已然落雪的茶樹前,仔仔細細挑了許久,這才摘下一兩茶葉來。
“雲停手下那些漢子其實不錯,他們既然要在你手下成軍,我便送他們一份禮物。”
宋相遞來茶葉。
陳執安並不客氣,坦然收下。
“不久之後,南海大都御便會送來許多丹藥……你也可以將所需的東西寫成清單,給那息人居,他自然會轉交給褚天重。”
也不知褚天重想要從宋洗渠這裡得到些什麼,甘願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陳執安輕輕點頭,回了院中。
雲停、白間、鄭玄澤、陸竹君都不在院中,大概是去聯絡那四百餘位漢子了。
院中只有鬱離軻正耐心餵養着陳水君留下的幾條金魚,以及宋相送給陳執安的那條鯉魚。
陳執安不在的這些日子。
鬱離軻打掃庭院,修整樹木,爲池子換水,餵養這幾條明顯有些神異的魚兒,便如同一位管家一般。
“不過,老爹不是說這幾條金魚是他從街上買來的嗎?這大冬天,它們卻活得好好的。
甚至這池水似乎因爲它們的存在,而未曾結冰。”
陳執安仔細看去,卻感知不到這些魚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便也不再細想,回到房中閉目而坐。
天上玉京圖緩緩展開。
白玉京中一切如舊,只是仍然不見椒奴的身影。
“這椒奴究竟去哪裡了?”
若非南流景還能隱約感覺到椒奴的氣息,陳執安甚至要懷疑椒奴已經死了。
“只是以椒奴的性格、處境,又怎會一個多月都不來白玉京中一遭?她遇到了什麼事?”
陳執安心中有些擔憂。
一個多月時間過去,再加上廣寒樓越發不凡,照出的元神光輝也越發渾厚,令扶廷君這一道神蘊越來越凝實,越來越厚重。
“再過不久,我便能夠再生元神,那時便可以脫離白玉京。”
扶廷君有些欣喜,龍鬚飄然,道:“到那時,我便只需要尋一具龍屍,便可以恢復造化天端修爲。
哪怕遠不如之前,卻也能如你們一般行走於天下。”
陳執安也爲扶廷君欣喜,笑道:“等到前輩離開白玉京,想去哪裡?”
扶廷君沉默下來,仔細思索許久,卻忽然搖動碩大的龍頭。
扶風龍屬已經滅亡,龍宮崩塌,扶風海變成了兇獸肆虐的所在,他確實不知該去哪裡了。
“也許白玉京主自有安排。”陳執安開口。
扶廷君頓時有了些念想,想了想又說道:“若是白玉京主不曾安排,我便來投靠於你。”
陳執安哈哈一笑,點頭:“投靠我之前,你還得教我些東西纔是……雲室七重法門不夠用了。”
扶廷君龍目上下看了陳執安一眼,忽然看出了一些什麼,驚奇道:“你煉製了九宮玉火?”
看到陳執安點頭,扶廷君道:“既然有九宮玉火這般神妙的玄火,雲室七重法門確實已經不配了……我來仔細想一想……究竟何種的法門才更適合你。”
扶廷君閉起眼睛,似乎是在追尋着自己的記憶。
陳執安轉過頭去,卻見闓陽闕中,老黃梁正揹負雙手遠遠望着他。
陳執安走向闓陽闕。
“南海大都御承諾過要給我一門戰陣之法……只是他那戰陣之法不知玄妙與否。
以老黃梁的氣魄,必然是一位不凡的人物。
不如向他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