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宮祠。
庭院中的樹散發着微光,地上似乎落着一枚鳳羽,被那巫覡小心翼翼地捧起,供奉在了盒子之中。
金鰲道人進入殿中,說明了一下去年各郡縣的廟祝和敕封的地神的數量,又稟告了關於城隍職司的認定和區分,還順道說了一下各郡魂魄歸位之事推進的情形。
看着靈華君身旁的巫覡拿筆一一記下,靈華君也點了點頭,算是代表着對金鰲道人的認可。
接下來,靈華君又問了一問金鰲道人路上見聞。
金鰲道人便說起了路上看到的鬼神過江的場景。
順勢。
金鰲道人便問起了最近大司命神清點古往今來生死名冊,還有最近魂魄歸位之事。
“貧道不知此二者是否有關聯,亦或者是黃泉有什麼事發生了,貧道卻未能知曉?”
說完,金鰲道人作揖。
“能否請靈華君解開金鰲心中疑惑。”
靈華君大概知道一些情形,但是具體的也未曾弄得那麼明白,她知道雲中君最近應當是在尋找人間九州誕生的最古之人,由傳說之中女媧造人所造出的那第一批人。
一切時過境遷,當初那些人屍骨怕是都已經化入大地,如何還能找到呢?
但是從陰間傳來的傳聞,大司命神的名冊之上已經開始錄下了所有人的先祖,往上追溯了數十代。
許多人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來自何處,祖上又是何人。
但是這一切,都明明白白的記錄那大司命手中。
那時神道未重開,天地之間一片荒蕪,不像如今這般四方地神八方山主,五湖四海皆有龍靈,想要查些什麼知道些什麼。
只要念一句咒,招來那地神亦或者是水神,便能夠輕易知曉。
靈華君不知道那大司命到底是如何才能知曉這些,只能感嘆是神仙手段了。
不過金鰲道人既然問了,靈華君也便說上一說,說不得這金鰲道人知道些什麼,畢竟道門的傳承也十分悠久,說不得知曉一些上古之時的傳聞。
“之前我前往大日神宮拜謁之時候,雲中君曾問過我一句話。”
“女媧何在?”
“那上古之人又是如何被造出來的,那上古神聖造人的地方,又位於何處?”
金鰲道人也有些愕然,這問題凡人如何能夠得知。
而且,若人真是女媧所造,雲中君不應當就是見證之人麼,爲何還會這般發問。
靈華君也看到了金鰲道人臉上的疑惑,接着說道。
“或許雲中君那時還在天上,未曾來到這人間。”
“那已經不是上古之時。”
“或許已經能稱得上,是混沌未開之時,連人族都未曾誕生於這世間。”
“神魔混雜,人神不分,雲中君也未曾知曉每一位神魔之事。”
“仙道未開,神道未定,沒有這諸天仙神統御天地,哪來的什麼秩序,更無有輪迴。”
金鰲道人點了點頭,事情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之外,他還以爲是關乎輪迴之事,卻沒有此事竟然牽扯到了上古。
甚至,還牽扯到了人族的起源,那神話之中的女媧造人的傳說。
“這……”
神仙爲什麼想要追溯這上古之事,金鰲道人看不懂。
但是此時此刻,金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問靈華君:“敢問靈華君,可曾聽聞生而知之之人?”
靈華君看着金鰲;“莫非是那轉世輪迴後的人,依舊還記得一些前塵往事?”
靈華君雖然還未曾聽聞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但是也曾經想過,那輪迴會不會有時候也會出些差錯。
讓人轉世之後,依舊記得自己前世是誰。
金鰲道人搖了搖頭,告訴靈華君。
“那時輪迴還未開,人間何曾來的輪迴轉世之人,但是在人間不少地方便已經有着一些傳聞。”
“有孩童生來便記得一些幾十年前的事情,說自己來自於千里之外的某處,曾經姓甚名誰。”
“而有千里之外的人過來,發現那孩童說的竟然絲毫不差,然後還真的發現曾經有和孩童說得一模一樣的人,事情也能夠對得上。”
“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那地方可是千里之外,其父母和村子裡的人也都未曾去過那般遠的地方,就算有人告訴他,也不可能說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吧!”
靈華君:“還有這般人?”
金鰲道人:“我是在湘州聽一已經退老還鄉的縣官說過此事,此事便發生在他昔日的治下,此人說得信誓旦旦,貧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過那人昔日也曾爲官一方,爲人也規規矩矩,不像是會胡言亂語之人。”
靈華君點了點頭:“不過此事和我剛剛提及的女媧造人之事,又有何關係?”
金鰲道人立刻說道:“關鍵是,據說那生而知之之人不僅僅說起了數十年前的事情,甚至還能說出一些數百年前,甚至更遙遠的事情。”
“就像是他不僅僅是一個輪迴轉世後依舊記得前生之人,甚至能夠記得上溯數代甚至十幾代,以及更久遠的一些時代的事情。”
“例如古時候的先聖,九州的列王,明明是一個孩童,談論起這些上古聖賢就好像認得他們一般。”
“而且時不時地,那孩童還會說出一些明顯屬於上古的雅言之音。”
“初時貧道聽到這傳聞,也不過是當作一笑談。”
“方纔聽聞靈華君說起那女媧造人之事,不知道爲何,便突然想起了這個傳聞。”
金鰲道人說到這裡,表情認真了許多。
“若想要知曉那上古之時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如果找到這個人,會不會能夠知曉一些情況?”
靈華君雖然覺得這之間差得有些遠,就算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就算真的找到他。
又如何能夠確定,他肯定會知道人祖之事?
不過既然有這樣的事情,而且金鰲道人也提出來了,查一查也是好的。
不論他是什麼。
讓這樣一個明顯存在於異常的人行走於人間,她身爲靈華君也有責弄清楚。
靈華君看着金鰲道人,開口說道。
“那此事便託付於道長了。”
金鰲道人要的就是這個,立刻眉飛色舞地說道。
“義不容辭。”
金鰲在大典之後也沒有多留幾天,只是派遣一些弟子留在華京城辦些事情,將來這些弟子也會跟隨華京城前往洛京而一起前往北方。
離去的時候,金鰲道人還被天子溫績宴請。
他的師弟丹鶴道人也到場了,宴上還有輪迴寺的幾個二代弟子,以及不少勳貴。
許久不見。
金鰲道人一看自己的師弟丹鶴,發現他也同樣老了許多,自熊亥引起的那不死藥之亂後,對方好像老得比以往更快了。
一瞬間,心中的一些怨懟都徹底消失了。
“長生不死!”
“長生不死啊!”
人世間的種種紛爭,最後不過都是一場虛妄。
只有那天上的神位,還有那長生不死,纔是真的。
金鰲道人和丹鶴道人二人好像盡釋前嫌,說了一些之前未曾說過的話,金鰲道人也說了自己要佈局將來之事,丹鶴道人也連連點頭,他也是如此。
結束之後,天子溫績更是將金鰲道人送到了宮外,一副禮遇到了極致的模樣。
金鰲道人哪怕口上說着不在意這人道之事,但是還是感動不已。
“陛下!”
“還請保重身體啊,天下之事還得依靠陛下您來才行!”
天子溫績對於金鰲道人十分看重,兩人算是同一輩人,並且當初還是一同從胤州走出來的。
事隔經年,金鰲感覺自己日漸老去,溫績也同樣如此。
不過溫績也知道了自己的去處,死後入香火龍庭,對於生死也不是那般恐懼。
而溫績按着金鰲道人的手,還想着敘舊說些什麼,而這個時候有寺人靠近,小心翼翼地說了些什麼。
溫績聽完,忍不住搖頭道。
“這些戎人還真的是……”
金鰲道人有些好奇,看了過來。
天子溫績也便說道:“一些域外之國的使臣前來朝貢,開始的時候桀驁不馴,畢竟之前他們和那北燕打過幾仗,還佔了不少便宜。”
“說是來朝貢,實際上就是來要好處的。”
“而如今卻驟然翻轉,變得前倨後恭來了,涕淚橫流地說要做朕的臣子,不肯回去了。”
聽上去,就像是溫績在炫耀似的。
金鰲道人也順着恭維天子溫績,拱手說道。
“陛下上承天命,洪福齊天,富有四海,那外邦使臣覲見天朝,目睹繁華,耳聞雅樂,心悅誠服於我天朝之盛,也不足爲奇。”
天子哈哈大笑:“道長,你這卻是想岔了。”
“這些域外蠻夷纔不是衝着朕來的,這些人不是想要做朕的臣子,而是想要做那九州之民。”
“他們這些域外的蠻夷,也想要入神州大地做神州之民,輪迴不休生生不死,也想要死後入蒿里。”
坐着牛車從正街上離去的時候,金鰲道人也看到了那些跪在宮門兩側的戎人,一個個發咒賭誓要歸順天朝。
而接着往前走去,金鰲道人還看到夷狄一步一叩,如同朝聖一般地前往那雲中宮祠。
這些人朝貢完本應該都要走的。
一般不能走,也多是朝廷不讓走,扣留在京中做人質,當作是制衡域外的手段。
但是此時此刻,這些人卻自己怎麼也不肯走了。
死也要留在這京城之內,留在這神州大地之上。
金鰲道人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笑了。
帶着些嘲弄。
隨後,看着身後的一衆弟子說。
“爾等真的是命好啊!”
而實際上,金鰲道人更慶幸的是他自己命好。
若是他早生個十幾二十年,或者說是生錯了地方,或許也如同這些蠻夷一樣了。
早上一段時日,和晚上一段時日。
便是長生不死、輪迴不休和一捧黃土的差別了。
而再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夷狄,金鰲道人臉上的嘲弄漸漸消失了,若是換作他,怕是比這些人還要不如吧!——
湘州。
金鰲道人一回來之後,立刻便找到了當初告訴他那事的老縣官,再度詢問了一遍那事。
這老者垂垂老矣,看上去應當有七十多歲,已經古稀之齡了。
老者雖然年邁,但是這件荒誕離奇的事情還是記得很清楚。
“此事約在四十餘年前,時前朝之世也。”
“其地名曰竹縣,吾聞治下鄉野之間,有人生即能言,初以爲天賦異稟之神童,遂往觀之。”
“結果見到那童兒,吾當時可謂是大驚失色。”
“此人非天賦異稟所能形容,實爲生而知之者。”
金鰲道人詳細問了一下當時的對話,老者還記得當時那童兒不過三四歲,便已經能和他這樣飽讀詩書的官吏對答如流,引經據典起來更是令他自愧不如。
金鰲道人:“那童兒可曾說起過他是何人了麼?”
老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童兒說,他有很多個名字,然後隨口說了一個,說是千里之外的羅城縣人,餘初時將信將疑。”
“然其後果有自羅城縣來人,聞其事而大驚,言童兒所言無絲毫差錯。”
“且此人竟識得童兒,當童兒見其面時,直呼其名。”
“你說,我安得不信?”
“除生而知之外,別無他解矣。”
金鰲親自拿着筆,將老者說的話一一記下,尤其是那童兒所說的前朝之事,甚至是一些更久遠的事情。
這事情的確是匪夷所思,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就算是這些事情是他編造的,你換一個孩童過來,就算是讓他將這些東西念出來,都不一定能夠念得出來。
就算是天賦異稟能夠對答如流,但是面對一個久經陣仗飽讀詩書的縣官,對方一眼也自然能夠看得出你只是照本宣讀還是真的有親身經歷過。
然而面前的老人說,他確定那孩童不是照本宣讀,那動作神態還有說話的語氣,都不是一個孩童少年能夠做得到的。
不過說到這裡,老人突然間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對了。”
“他說的可不僅僅是數十載之前的事情。”
金鰲道人停下了筆,然後看着老者問道。
“還說過什麼?”
老人仔細回憶,白色的眉頭皺在一起。
“有時,那童兒也言及不少奇異之事,讓人感覺荒誕不經。”
“說是,上古之時本當爲三皇五帝治世,然因有差誤,故未得其正。”
“至於戰國之事,本應名爲秦國之一統天下,然終未能如其所料。”
“又言之未來之事。”
“稱天下當亂二百年,而後由北朝一統江山,重歸一統。”
“然觀今日之局,顯然與此不符,真正統一四海者乃我武朝也!”
老者言至此,神色間亦流露出幾分遲疑不定。
“由此觀之,或許所言皆爲妄語耳!”
金鰲道人聽完,也張大了嘴巴。
這豈止是荒誕不經?
完全就是瘋言瘋語。
他也疑惑了,不明白這人是真的生而知之,還是單純只是在說着瞎話。
金鰲道人追問道:“那人呢,如今可還在那竹縣?”
老者說:“這老朽就不知了,不過老朽離任的時候,是還在的。”
然後。
金鰲道人再度速速趕往了該官退老還鄉之前所在的竹縣,可以說是馬不停蹄。
然而到哪一打聽,卻得知了一件事情。
“什麼?”
“死了?”
鄉人看着金鰲道人,在田間拄着鋤頭,想了半天才想起了似乎的確有這樣一個人。
“是有過這樣的人,不過都死了十多年了。”
金鰲道人追問道:“怎麼死的?”
鄉人說:“我那時年幼,只聽聞他說自己要去北方,然而還沒來得及走,第二天就病死了。”
金鰲道人:“前一天還說要遠遊,第二天就病死了,這是什麼病,來得這般倉促?”
鄉人接着揮舞鋤頭:“那我怎麼知道。”
不過人的確是死了,這讓金鰲道人撲了個空,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進行下去。
金鰲想到了大司命,若是那司命之神,或許有辦法吧!
但是想要去拜見司命之神,也沒有那麼簡單。
他還是生人,別說他現在沒有鬼神之相,就是有鬼神之相也過不得那黃泉之河,入不了幽都城。
“該如何是好?”
——
扶桑樹下。
大日神宮之巔,江晁端坐雲牀,接受着人神妖鬼的朝拜。
千萬身影跪地膜拜,口中高呼天帝。
然而此時此刻,江晁的視線卻逐漸地重疊,就好像出現了兩個不同的他,分別用兩雙眼睛看向不同的地方。
一個,是雲牀之上高高在上的天帝。
一個,是剛剛從某個黑暗狹窄空間裡走出來,邁向人間大地的擬人身形。
“編號SWHF00001!”
“正在進行開機檢測……”
“正在進行試運行。”
“引導程序開啓!”
“請嘗試着活動自己的雙手,並嘗試着站立起來。”
江晁操控着自動擬人機械裝置站起身來,但是一瞬間,自己的本體也忍不住想要動了,不過他很快把這種差異感給壓了下去。
另一個江晁從艙室裡面走了出來,虹膜上流轉過大量的符號,標註在周圍的所有的物體之上。
但是眨了眨眼睛,這些符號和數據又全部都消失了。
江晁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這個裝置已經建造得足夠像人了,從外表上看上去沒有什麼區別。
但是沒有心跳,沒有觸感,它也強大得無與倫比。
江晁控制着“身外化身”走到了出口,從高處望向人間。
而這個時候。
兩個望舒也出現了,一個落在了天帝江晁的雲牀之上,一個站在了編號SWHF00001的江晁不遠處的樹林下等待着他。
兩個望舒做着不同的動作,卻露出同樣的表情說出同樣的話。
望舒:“你準備先去哪?”
江晁:“去湘州看看。”
編號SWHF00001的江晁戴上了一副純白色沒有任何裝飾的面具,這只是一副面具,單純的面具。
他走過望舒的身邊,朝着長江以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