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使神情恍惚,鼻端聞到有些嗆人的煙火氣,香燭紙錢燃燒時的煙塵在他眼皮底下徐徐升空,環繞在他四周。
他彷彿站在了火堆前。
離得這麼近,如果有火堆在燃燒,火焰沖天而起,他應該感覺到小腿發燙纔對。
可他並沒有感覺到熱氣,反倒有鑽心的寒意直刺他前脛骨,直凍得他先是發麻,後知後覺纔有刺疼的感覺涌上心頭。
他正要跺腳,卻見那本來停頓的女人又有了新的動作——她撿起數封密閉好的紙錢扔入火堆內。
紙錢疊得齊整,外面寫了名字,他側頭一看,只見紙上寫着:臧門劉氏文清。
他念了出來:
“臧門劉氏文清?”
話音一落,張傳世的臉色變了。
“大人,這是我、我定製的紙錢福包啊——”
他今日置辦母親的鬼喪,一應物品是他親自張羅,他的母親本姓劉,這些字是他請了老先生親自書寫的,物件兒擺在籮筐內,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路邊燒紙的女子手中?
張傳世喊音一落,那說話的令使頓時回過神來。
他前一刻還在大隊伍裡,後一刻清醒時竟發現自己站到了街邊香火堆前,與那燒紙的女子隔香而站。
趙福生說過,讓他不要脫離隊伍,隔空喊話就行。
但他如何離開,何時走至這女子面前,竟全無察覺。
真是撞鬼了!
心念疾轉間,他想要疾步後退,但是腳底之下卻似是被一股詭異的力量焊住,根本無法後退半步。
就在這時,只見那哭喪的女人擡起了頭來:
“我是在祭拜誰呢?”
令使的臉上露出驚恐,他沒來得及說話,只見那女子額心正中突然滲出一滴血珠。
血珠順着她的額心往下涌,及至眉心處時停止。
女人的皮膚被撕裂,一隻漆黑的眼珠從撕裂的眉心中擠了出來,凸顯在女人額心正中。
三隻眼!
令使的額心劇痛。
他的意識剎時渙散,已經遺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男人的臉色煞白,他的腦海裡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身份,唯有無數的眼珠擠佔了他所有的思維。
他的額心被撕裂,一滴殷紅的血液從中滲出。
血液順流而下,至雙眉的中間即止,一隻邪氣凜然的眼珠從眼皮中間擠出。
令使的臉色煞白,這頃刻功夫,他氣息立絕,身體僵直的站在原處。
“孫坤——”
那令使久久不動,上陽郡其他的令使心中害怕,不由喊了一聲。
這一喊之下,驚破了幻象。
面前正燃燒的紙錢福袋的火光無聲碎裂,坐在火堆前的女人影子伴隨着火光的裂濺而消失於夜色下。
站在女人面前的令使也動了。
他活動了兩下肩關節,搖搖晃晃的走到了女人先前的位置,接着‘砰’聲跪倒在地。
此人已經變成了鬼倀。
死去的令使將腰側的紙錢一把一把的抓了出來,拋灑在地上——這一幕簡直比先前跪哭的女人還要可怕。
“人皮鬼母已經在復甦了。”
鬼棺沒有徹底的控制住它,但仍壓制了它一部分的力量。
它不知以什麼樣的方式顯形,竟在打照面的頃刻間便殺死了一名令使。
“它逃出了鬼棺嗎?”
範必死心中一緊,問了一句。
“應該沒有完全逃脫。”
趙福生搖了搖頭。
鬼母本身是抱娃而死,但先前跪地祭拜的厲鬼並非抱孩子的模樣,極有可能它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掙脫了一部分鬼棺的束縛。
但鬼棺對鬼的壓制還在,因此它放棄了優先選擇馭鬼者下手,轉而先殺普通人積蓄力量。
“上陽郡的令使走中間來——”
趙福生的話音剛一落,衆令使反應也快,仍配合着往中間趕。
大部分的人走得快,可是那先前喊了‘孫坤’名字的令使動作慢了一步。
他在後退的過程中,彷彿看到‘孫坤’擡起了頭。
鬼令使額心正中的眼珠看到了他。
他的眼裡迅速開始浮現出大量黑褐色的血紋路,同一時刻,他額心正中也被血線撕裂,一顆眼珠鼓出。
喊人的令使也在這一呼吸間死在了厲鬼法則下。
接着‘他’邁着僵硬的步伐,緩緩走到了鬼道的另一側,也與‘孫坤’一樣的跪了下來,將身上所帶的喪葬物品灑向半空。
只是眨眼功夫,上陽郡的令使便死了兩個。
兩令使一死,隊伍便亂了神了。
‘嗚嗚——’
若隱似無的哭聲再度響起。
不知何時,這一條街道的兩側已經點起了一排祭拜的長龍。
“大人,我們還走嗎?”
那手持銅鈸的令使敲擊聲一滯,略有些恐慌的道。
“不走難道退回鎮魔司中?”
趙福生反問了一句。
她話音一落,那令使目光閃了閃,不敢回答趙福生的問題——但他顯然是想退回鎮魔司的。
這一條送葬隊伍出行後,朱光嶺不知去了何處。
鬼葬隊中,竟全都是普通令使,而沒有一個上陽郡自己的馭鬼者。
此時剛走出鎮魔司不遠,竟死了兩個人,還恰巧都是上陽郡鎮魔司的人,這不得不讓上陽郡的令使害怕了。
“我覺得退回鎮魔司內也不錯——”嗩吶聲不知何時也停下來了,那吹嗩吶的令使滿臉恐懼:
“鎮魔司內有馬大人他們,有馭鬼者在,鬼禍才能停止的。”
“愚蠢!”
趙福生搖了搖頭:
“鬼禍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此時上陽郡最強的力量就在這一行鬼喪之中。
朱光嶺隱於暗處,並不意味着他消失了。
趙福生猜測先前那一場急驟的大雨就是他的鬼域,而此時雨停地幹,意味着朱光嶺的力量遭到干擾了。
“無論你們所說的馬大人還是朱大人,都不可能在這一場鬼禍中庇護得了所有人,現今唯一的辦法,就是要將厲鬼引出城中。”
“引不動了,我不想幹了——”
那手持雙鈸的令使駭然之下打起了退堂鼓:
“我們上陽郡以前也好好的,沒有出事過,我要回鎮魔司,朱大人若是事後要處罰我,我也認了——”
朱光嶺爲人脾氣‘溫和’。
他以往有求於人,對上陽郡上三坊乃至鎮魔司的人都很是禮遇。
那令使心生恐懼下,寧願面對朱光嶺,也不敢面對人皮鬼母。
他說話的功夫間,拔腿想往回走,但走了兩步,他的臉色開始變白,額間出現一顆血眼珠。
這一變故將本來其他也想跑路的令使嚇住。
前進不行,後退也難。
吹嗩吶的令使被三人之死嚇住,索性放聲哭喊:
“朱大人,救命!”
“嚎哭沒用,繼續往前走。”
趙福生冷冷的道:
“鬼母復甦的危害,大家都清楚,絕對不能將這樣一個鬼禍,留存在上陽郡中!”
“走!”
範必死咬緊了牙關,喊了一聲。
擡棺的四人都是萬安縣的自己人,趙福生所說的話很是管用。
衆人頂持着壓力,緩緩前行。
劉義真肩膀上的棺材不知何時越來越重。
明明這一條路已經不再下雨,可棺材內卻像是蓄飽了水一般,每走一步,便傳來水波盪漾的聲響,大量流水順着棺材底部的縫隙涌出,濺落到地上時,竟揚起片片塵土。
不知何時起,本來微溼的地面已經乾透。
擡棺的四人不敢再將眼睛往地上看,而是強忍越來越重的棺材,扛擡着快步往前走。
“既是辦鬼喪,樂聲不要停。”
趙福生喊了一聲:
“老張,你領頭,喊你孃的名字,往前走。”
謝先生原本冷眼旁觀,但見鬼禍發生後趙福生不慌不忙,彷彿對人皮鬼母並不畏懼——他初時還以爲趙福生初生牛犢不怕虎,但聽到這話,眼珠一轉,立即便明白她這樣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厲鬼無形無蹤,且神出鬼沒。
它事前殺人全無預兆,不知道它下一步挑中誰下手,甚至隨着人皮鬼母復甦程度的增加,不知道它殺人時會不會露出蹤跡。
但如果仍照鬼喪行動,只要一有人出事,每人所做的事停止,誰出問題便一清二楚。
謝先生想明白的事情,張傳世自然也聽出來了。
他應了一聲:
“好。”
張傳世一答應,趙福生又喊:
“謝先生,你將五位令使看住,若出了意外,便請你引路。”
負責挑謝先生行囊的五位令使沒聽出趙福生言外之意,但謝先生卻聽出來了:人皮鬼母此時力量受限,先殺普通令使,吹嗩吶、灑錢、敲銅鑼及鈸的令使若是再有人出事,便要由他將厲鬼的注意力引住。
“這麼快就要我出手?”謝先生有些不滿:
“我還以爲我是壓軸的——”他喊完,又碎碎念:
“引路就引路,往哪邊走?我在帝京封都使喚我也就算了,怎麼來上陽郡也不該我當家做主?好歹我也是前輩,論資排輩——”
他話音剛落,尖鎖的嗩吶聲戛然而止。
吹嗩吶的令使額心睜開一隻充滿了怨毒之色的鬼眼珠。
死去的令使手中的嗩吶‘哐鐺’落地,本來咬牙前行的隊伍因響聲一停,又有片刻騷動。
“謝先生!”
趙福生喊了一聲,打斷了謝先生的話。
“來了。”
他懶洋洋的應了一聲,伸手一撈,他的手腕應聲而斷,斷掌飛空而起,鑽入一名上陽郡令使挑着的籮筐之中,抓起一個嗩吶,又飛回他斷腕處。
斷腕與斷掌之間突然滲出大量黑霧,這些黑霧夾雜着濃稠的血絲,粘性極強,將二者相結合。
謝先生一將那古舊的嗩吶握在手中,整個人神態立即變了。
他將嗩吶塞進嘴裡,腮幫子鼓勁,黑氣從他鼻間、眼中涌出,一股激昂高亢的聲音劃破夜空。
這聲音將鬼域穿透。
憑心而論,謝先生的嗩吶吹得很好,比先前那強塞入伍的令使要強了數倍不止。
但他的嗩吶聲裡卻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感覺。
隨着他樂聲一響,氣氛立變。
棺材內‘淅淅瀝瀝’往下淌的水止住,所有擡棺人的肩膀一鬆。
樂音所到之處,沿路兩側自動點燃的香火當即熄滅。
那幾個死去的令使鬼眼像是一層灰氣矇住,跪拜的令使屍身緩緩站起,重新歸入隊伍中,僵硬的站到了謝先生的身後。
“……”
端着靈牌的張傳世一見此景,心中一慌。
“老張,別停,走你的——”
趙福生的聲音在隊伍內響起,張傳世定了定神,應了一聲,端着靈牌開始大步往前走。
靈牌的前面切了半個蘿蔔,蘿蔔上點了三柱香。
香本來以緩慢的速度燃燒,但隨着謝先生一吹嗩吶,意味着鬼葬的法則正式啓動。
棺材內的厲鬼‘接受’了這一場葬禮,它開始真正享受後人的香火供奉。
可人皮鬼母的品階特殊,凡俗的香無法祭祀它。
張傳世一面嘴裡喊着母親在生時的名諱,一面目睹那香以奇快無比的速度燃燒。
一截截燃燒殆盡後的香灰落下。
隨着香燃盡,張傳世專令人特製的靈牌開始涌出血珠。
血珠所到之處,將鬼母生前的名字染紅並一一抹除。
鬼喪的規則一被破壞,到時謝先生的法則會反被厲鬼制約。
“我第三筐中有一個長盒,盒內有特製的鬼香。”
謝先生在吹嗩吶之餘,聲音斷斷續續的喊。
他嗩吶聲一斷,那跟在他身後的幾名化爲鬼倀的令使便腳步一晃,更加向前。
張傳世心中緊張,其餘令使不敢妄動。
就在這時,趙福生喊了一聲:
“滿周。”
蒯滿周的力量在這個時候最是靈活。
她已經是半鬼狀態,性情冷靜,不會受到恐懼的情緒干擾,此時由她去取香再適合不過。
趙福生話音一落,蒯滿周的長髮飛揚,數根頭髮化爲細長的絲線,飛往令使所擔擡的籮筐中。
按照謝先生所說,在第三筐時停住。
泛着黑氣的鬼線捲起筐內一尺來長的細長黑木匣子,扔往張傳世端舉着的簸蓋中。
張傳世大鬆了口氣。
他一手圈住簸蓋,嘴裡喊聲不停,另一手則翻開匣子。
只見匣內裝了一小捆血紅的長香,香不知是何物製成,帶着淡淡的腐臭。
張傳世不敢耽誤,連忙取出三支香,猛地插進那靈牌前的半塊蘿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