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滿周心中的結不可能因爲趙福生的三言兩語便完結解開,但至少短暫的寬慰會令她不再過多的被曾經的過往情緒困擾。
趙福生笑着摸了摸小孩的腦袋,她眺目遠望,眼神卻幽暗,彷彿因爲小孩的話,想起了曾經的一些過往。
……
這一日白天謝景升留在了謝家。
傍晚鎮魔司置辦了宴席,爲萬安縣一行人接風洗塵。
席間封都提及天子有意敕封她,卻被趙福生婉拒了。
衆人頻頻敬酒,被劉義真、武少春一一擋下。
因此次無頭鬼事件,楚王劉淵也是參與者,且他與趙福生說過話,這一場接風席楚王、太子也參加了。
席間劉淵道:
“趙大人是萬安縣人,晌午後我讓人查了查,萬安縣的附近有個縣城叫寶知縣,大人可否知道?”
趙福生點了下頭,範必死就笑道:
“我們大人不止知道,還曾去寶知縣辦過案子呢。”
衆人對趙福生並不瞭解,可聽範必死言下之意,彷彿她任萬安縣鎮魔司令司主事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卻已經辦過多起大案了。
此時劉淵心中好奇,卻又不敢多問,深怕惹她厭惡,只好舉杯道:
“大人,我在那邊正好有棟古樓,想贈給大人,大人閒暇之時,可以前去玩耍——”
範無救道:
“定安樓?”
劉淵道:
“定安樓?這名字倒好——”
趙福生笑道:
“送我就暫時不用了,將來還有借樓的時候。”
劉淵連忙道:
“大人想要,只管說一聲就是了,哪用借呢——”
他不明就裡,但範氏兄弟想起去年趙福生借樓時的情景,卻相似一笑。
席間太子道:
“無頭鬼案發生之前,聽說京裡來了一隊戲班,”照之前宴席規則,一般重要大席,是要提前請知名戲班入宮排演。
但因事發突然,準備不足,太子陪笑道:
“可惜今日再派人全城搜尋,已經找不到人了。”
他說起這話,心中倒是鬆了口氣。
白天趙福生召喚的那一隊鬼戲班煞氣森森,唱的戲彷彿能勾魂攝魄,十分瘮人,令得衆人想起戲班子,難免就想起這隊鬼戲班,心中渾身不大自在。
趙福生搖頭:
“聽不聽戲曲的也不重要。”
封都問她:
“趙大人有沒有考慮過調入帝京呢?”
她的實力強悍,僅是那對鬼戲班就已經力壓不少坐鎮帝京的大將。
如今帝京經歷無頭鬼案後,大量馭鬼者死亡,人心不穩,若是有趙福生這一隊人坐鎮,很快便能重新恢復力量。
“我們是打算要入京,但不是此時。”
趙福生搖頭拒絕。
她說完這話,想到了什麼,看向了一旁正被陳多子端了碗餵飯的許馭身上:
“說到這裡,我倒是有個事想請託封都大人幫忙。”
封都連忙道:
“趙大人客氣啦,不知——”
“我想將許馭留在你身邊,請你多加照顧。”
趙福生話音一落,原本正吃着飯的許馭一下呆住。
封都也面露意外之色,沒料到她竟會提出這樣一個請求。
“福——”
許馭這下飯也不吃了,急得站起身來,忐忑不安的走到了趙福生身邊,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才與許婆婆分開,沒想到此時又要被趙福生留在這裡,心中有些慌亂,但又說不出。
“趙大人是想、想讓我照顧這娃娃——”
封都有些猶豫。
趙福生反手將許馭手掌緊緊握住:
“這孩子來歷特殊,她也馭使了大凶之物,她的大凶之物比較特別,對帝京也有好處。”
她先將許馭的能力說出。
這話一說完,所有人臉上露出意外、驚喜及駭然之色。
無頭鬼案中,趙福生、劉義真、範必死兄弟及孟婆都展現出了非凡的能力,蒯滿周也非泛泛之輩,可衆人沒想到這個一直悶不吭聲跟在她身邊的小孩竟也是馭鬼者。
封都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嘆道:
“趙大人身邊真是藏龍臥虎。”
趙福生笑了笑,將許馭抱進懷中:
“阿馭,我們行蹤來去不定,你留在這裡,會有人照顧你——”
拋除開歷史無法改變的前提來說,趙福生提出這樣的建議,也是經歷過深思熟慮的。
58年前的無頭鬼案發生後,帝京會穩固太平數十年。
許馭自小在鬼宮長大,說話能力弱化,這58年的太平時間會讓她有時間可以重拾與人交往、說話的能力,可以學習、可以過更好的生活。
而許馭如果跟在她的身邊,這小孩沒有機會更好的學習。
時空鬼車會將一行人帶回58年後,許馭缺少了學習的時間,興許將來一輩子只會維持這樣的狀態,且之後衆人會再度追擊紙人張,大量的鬼案會消耗這孩子的生機。
綜合考慮後,依照歷史的規則,將許馭留在此處,有封都照顧,將來她會成爲大漢朝的皇級大將,地位尊崇。
她說完,低頭看向許馭:
“阿馭,對不起了,我們會有再見的時候,但不是此時——”
話音一落,她突然想起在中都鬼域中,許馭的乾坤筆寫下的讖言:相別年少,再見死期。
一種不妙的預感涌上她的心頭。
她本能的抱緊了許馭,想要將她一起帶走的念頭短暫的佔據了上風,隨即又被她死死剋制住。
乾坤筆並非真正的靈物。
無論它的特殊法則是什麼,它始終是大凶之物,是伴厲鬼而生的邪穢。
與其說它書寫的文字是預言,不如說是一種詛咒。
“我們後期會有相會之時。”
趙福生情緒在瞬間控制住。
許馭眼睛含淚盯着她,但也感受得到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這小孩身世淒涼,一生數度受託於人,早已經習慣了四處飄零,此時低頭看着自己腳尖,強忍淚水乖乖應了一聲:
“好。”
但她畢竟是孩子,答應完後仍很心慌,她也不敢看封都等人,只對趙福生說道:
“福、福生——”她細聲細氣喊完,強忍哭聲道:
“你會不會不要我?”
“不會。”
趙福生搖頭:
“你等一等我,回頭我一回去,第一時間就來接你了。”
“好。”
小孩一聽這話,立即又高興了。
她不知道這個‘回去’的時限,只當趙福生是要出趟門罷了。
心中大石落地,她又擦了眼淚乖乖回到陳多子身邊,等陳多子餵飯了。
孩子無法看出端倪,也看不出陳多子眼中的憐憫之色,她只知道雨過天晴,煩惱消失了。大人們交換心照不宣的眼神。
對封都等鎮魔司的人來說,如果許馭是個馭鬼者——且是實力非凡的馭鬼者,在這時加入鎮魔司,是天大的好事。
趙福生實力強悍,接納、照顧許馭既對鎮魔司有利,且能討她人情,簡直一舉兩得。
封都痛快點頭:
“我會照顧好她!”
他說話的同時,另一邊年邁的封都也點頭:
“放心,她會過得好好的,待將來你回來接人時,保證一絲不損的將她交到你的手中。”
他一說這話,引起了衆人注意。
萬安縣等人知道他的身份,覺得他講這話天經地義,倒是帝京內的鎮魔司、朝廷皇室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免揣測他的身份。
年輕時的封都目光與未來的‘自己’一對視,他心中一愣,彷彿隱約領會到了什麼。
一場酒宴進行了許久,衆人劫後餘生,難得放鬆,範必死等人倒是喝了個半醉,最後是被宮人送回臨時歇息的宅邸內。
……
第二日天不亮,除了決定要留下來的許馭之外,衆人早早就已經起身了。
這一次出現送行的,除了鎮魔司昨日作陪的封都爲主的人之外,還出現了兩張陌生的面孔。
其中一人身材瘦弱,戴了一頂漆黑冕冠,面容陰森,一雙眼睛黑瞳幾乎佔據了眼眶內的全部,看人時令人不寒而慄。
他一出現,趙福生等人身上便渾身都不大自在,彷彿有萬千小蟲子在身上鑽涌。
封都低聲的道:
“這是賈宜,因無頭鬼案影響,他昨日沉睡,今日知道你們要走,特地來送一送。”
一干面目陰森的馭鬼者跟在賈宜身邊,與封都身側的人站爲兩列,雙方似是各位其主。
賈宜不客氣的上下打量了趙福生一眼,這纔開口道:
“你們是鎮魔司的人?魂命冊上——”
不等他將話說完,趙福生將頭扭開:
“走了。”
她招呼了衆人一聲,一說完後,隨即召喚鬼車。
‘叮鈴鈴。’
時空鬼鈴響起。
不知何時,館驛前黑霧翻涌。
馭鬼者率先感覺到了詭異的壓力,賈宜臉上的怒容變得意外,他似有所感,扭頭往身側一看:
“時空鬼車?”
話音一落,衆人果然就見到不知何時,一輛厲鬼拉的馬車出現在了館驛前。
封都等人的面色變了。
昨日大家親眼目睹了馭使鬼車的餘青玉死於鬼禍,鬼車失控已經遁逃帝京,爲何此時會出現在這裡?
賈宜當即道:
“餘青玉的鬼車自私會在你手裡?你們暫時不能走。”
他一說完,年邁的封都上前一步:
“年輕人就是火氣盛,小賈,你別無事生非。”
這一行人裡面,趙福生展露頭角,她施展的鬼戲班力量令人忌憚,可在賈宜心裡,卻並不怵她——更何況這一行人之中看着年邁老朽的封都。
此時見他敢來攔自己,賈宜笑道:
“你這老漢,真是不知死活——”
他話說了一半,聲音立即輕了下去。
年少封都等人還擔憂賈宜脾性暴烈,一言不合會與人大打出手,此時見他話語戛然而止,心中吃驚之下扭頭看他,接着一個女子驚呼:
“賈宜大人睡着了。”
賈宜歪側着頭,下巴靠在了肩膀處,鼻子間發出有節奏的呼吸聲。
他這是因厲鬼力量而入睡,被他馭使的厲鬼受到邪惡的力量影響,當即便有失控的趨勢。
詭異的符文爬滿他的臉頰、脖頸,迅速順着他的雙腿蔓延向地面。
衆人一見此景,大驚失色,正要藉助馭鬼力量之時,年少的封都道:
“不要驚慌。”
賈宜的厲鬼並沒有完全失控。
一顆半透明的,如同雞蛋殼似的氣泡將他的身體罩住,連帶着將賈宜馭使的復甦的厲鬼罩入其中。
這氣泡之內,黑氣如流沙一般涌動,幻化出一個個鬼物的臉夾雜其中。
但無論黑氣如何流涌衝撞,卻無法突破氣泡的封鎖。
厲鬼開始吞噬鬼符,將賈宜牢牢困住。
……
僅憑這一手,年邁的封都便將所有人鎮住。
賈宜的厲鬼非同一般,他是繼承了前朝留下的鬼物,厲鬼品階已經在劫級之上了。
雖說鬼物此時沒有徹底失控,並非暴發期,但封都不動聲色間能將人制住,足見他厲害之處。
所有人面色驚變,臉上露出畏懼之色,不約而同的退後着遠離了封都。
年少的封都意識到了什麼,深深看了年邁的封都一眼。
他笑呵呵的看向趙福生:
“趙大人,可以啓程了。”
好在趙福生也不是無事生非的性格,見一樁衝突在頃刻間消彌於無形,她便點了點頭。
“上車!”
她喊了一聲。
鬼車的車門打開,拿着鬼冊的餘青玉出現在鬼車的後方,招呼着衆人上車。
他仍維持着生前的模樣,但是他臉色慘白,目光僵冷、呆滯,看人時令人後腦勺寒氣大冒。
萬安縣一行人已經習慣了鬼車,倒面色如常。
但年少的封都及一干馭鬼者看到昨日熟悉的、還在交談的活生生同僚,眨眼功夫變成要衆人命的鬼物,與大家‘打招呼’時,依舊令得其他人心生驚悚,不敢與它目光對視。
劉義真等人接連上車,趙福生走在最後,她與封都等人揮了下手,鬼車門關閉。
趙福生將餘青玉手裡的鬼冊接在了手中。
要回到58年後,需要一個定點的錨,她想了想,提筆寫下:錢忠英。
名字落下的瞬間,鬼車緩緩啓動。
鬼車之外,封都等人看着鬼車的體形由實化虛,最終穿入牆壁,消失於無形。
……
良久後,賈宜緩緩從噩夢中甦醒,詭異的符文爬滿了他全身。
他身上已經被冷汗溼透,沉浸於先前的鬼夢中,一時分不清現實還是幻境。
那跟在他身後的女子看向封都:
“封都,這羣人來歷詭異,說是鎮魔司的人,但實際並沒有記入鎮魔司的魂命冊內,他們——”
“他們馭使了時空鬼車。”
封都道,“確實是鎮魔司的人,只是——”
他後面的話沒有再說,腦海裡浮現出年邁封都的樣子,已經隱約猜到了真相,只是沒有得到趙福生等人的認證。
“看來,我還挺長壽的,一時間死不了嘍。”他說完之後,又嘆了一聲:
“唉,我怎麼還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