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緊繃的心絃一鬆。
這一驚一乍下,大家腦袋隱隱作痛。
火把燃燒聲裡,以王之儀爲首的一行人疾步走回,趙福生等人也忙迎了上去。
趙福生問:
“你們在村中搜轉過了嗎?進過宗祠沒有?”
王之儀點了點頭:
“去了,沿途經過村舍,我讓人進屋搜尋過。”
她說完,頓了片刻:
“全是空的,沒有活人居住。”
這樣的搜索只是粗略爲之。
村莊出事後,馭鬼者及普通令使人人自危,縱使害怕王之儀的命令,勉強搜尋村舍,但也與王令、苗有功一樣,搜尋不會太認真。
可就算是這樣,王之儀等人一路沿途搜查出去,也沒有遇到村舍的人。
“倒是路上遇到一個走丟的令使——”王之儀說完,伸手一指。
一個低垂着頭的男人被衆人若隱似無的包圍在其中,呈看守的架勢。
隨着王之儀說話,幾名令使將舉着的火把往他臉龐靠近,衆人定睛一看,立馬頭皮發麻。
只見火光之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束手束腳的站在中央。
衆人離他不遠不近,既是防備,又不讓他逃離。
他穿着青色短裳,下身配黑色扎腿長褲,褲腿綁了布巾,腳上的布鞋沾滿了泥濘。
趙福生身上也生出雞皮疙瘩。
但她好歹也辦了數樁鬼案,心境沉穩,此時就是再遇詭象,也在短暫的駭然後又恢復了平靜。
她看着這低垂着頭的男人,平靜的說了一聲:
“遊洪,是你嗎?”
她這話音一落,王之儀臉上露出詫異之色。
此次武清郡一行帝京同行的令使人數很多,趙福生就算天賦驚人,記得住馭鬼者名字便罷了,短短一天功夫,她怎麼認識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令使呢?
王之儀的目光落到了餘靈珠身上。
只見除了萬安縣的人面露警惕之外,餘靈珠的表情也難看極了,盯着遊洪的神情緊張,如見了鬼一般。
一念及此,王之儀默不作聲的疾退了兩步,靠往趙福生等人站立的方向。
“大人——”
武少春當時也親眼目睹了棺內死去的遊洪,這會兒見到了跟着王之儀等人活着回來的遊洪,他縱使也經歷了數場鬼禍,此時心中也不由‘砰砰’直跳。
喊了趙福生一聲後,他便隨即握緊了拳頭,身上皮膚出現數點火光。
武少春的身影下,厲鬼即將復甦。
“發、發生什麼事了?”
遊洪擡起了頭。
他的臉色慘白,眼神閃爍不安。
從趙福生說話的語氣、神態,他意識到有大事發生,心中害怕極了。
衆人看他的眼神也像看到了鬼,王之儀及餘靈珠眼裡殺機隱露。
趙福生本不應該認識他,可卻喊出了他的名字。
遊洪十分驚恐,本能的看向了苗有功:
“苗大人——”
他屬於苗有功的隨從,此時一見事態不對,便唯有向自己的頂頭大司求助。
“別叫我!”
苗有功一臉驚恐,聽到遊洪呼叫自己,他眼裡盛滿了絕望,駭然之下他渾身重重一震,幾乎要跳了起來,強迫自己不要躲到餘靈珠身後。
“苗大人,是我啊,我是遊洪——”
“你住嘴,不要喊我,何方厲鬼——”苗有功深知鬼禍可怖。
照鎮魔司馭鬼者辦案粗暴直接的方法:與鬼相關的一切儘量剷除,以避免厲鬼法則延續。
他深怕遊洪再說下去會連累自身,因此不等他將話說完,便立即喝止。
遊洪被他的話嚇住。
‘嘩嘩——’
火焰燃燒着,鍋裡的水沸騰,熱氣冉冉升空。
靜默之中,趙福生不着痕跡的打量着遊洪。
衆人的眼神揉雜了畏懼、厭惡及殺意,這一切顯然將他嚇到了,他不知發生了什麼,此時渾身直抖。
“我、我不是鬼啊,我沒死啊——”遊洪絕望的小聲喊。
與王之儀同行歸來的令使們炸開了鍋,大家舉着火把飛快逃離,遊洪身側瞬間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他一受排斥,更加害怕,想要找人說話,但他一靠近,衆人便如避瘟疫,譁然之中再度逃跑。
“我沒有死啊。”遊洪連忙喊:
“我還活着,有心跳,我手是溫熱的——”
“別過來——”其餘人驚恐大喊。
有人甚至熬不住內心的壓力,想往村子外頭躲。
趙福生一看事態將亂,立即出聲:
“大家站在原地都別亂動!”
她一喝之下,令得混亂的局面一滯。
所有人停下腳步。
遊洪也跟着一愣,隨即呆立着站在原處。
少頃,他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喪着臉喊:
“我真的沒死,我、我還活着,誰摸摸我胸口,我有心跳的——”
但衆人不敢接他的話。
“趙福生——”王之儀正要開口,趙福生突然說話:
“大範,你去摸摸他。”
範必死雖說也有些緊張,但卻應了。
他早前也看到了棺內遊洪的屍身,但他對趙福生的判斷十分信任——既然趙福生讓他去驗遊洪生死,那麼便證明趙大人認爲遊洪未必真的‘死’了,他去碰觸遊洪不會有多大危險,亦或是有危險她也有把握能救下範必死,所以纔會出言。
這種信任來自於趙福生以往點點滴滴的積累,因此範必死應了之後便大步向前。
“起來。”
他喝斥了一聲,走到遊洪身側,伸手一把將他肩頭揪住了。
在碰到遊洪身體的剎那,活人的體溫、身體肌肉在被人碰觸時本能的緊繃,瞬間隔着衣物傳遞到範必死掌心中。
他心中大石立馬落地。
範必死的手掌揪住遊洪的手臂,將他強行提起,接着轉頭看向趙福生,點了下頭:
“大人,活的。”
說話的同時,他另一隻手扣住了遊洪的脈門,指尖下,遊洪的腕脈‘突突’的跳動。
爲了防止意外,範必死還伸手碰觸了遊洪的脖頸、胸口。
遊洪身體溼熱,脈博正常,心臟在跳。
離得近了,範必死能感應到他急促的呼吸,血脈流動時的動靜。
遊洪此時生死得到驗證,見範必死肯靠近自己,欣喜若狂,也不敢掙扎,乖乖任由他抓來碰去,聽範必死說自己是‘活人’時,眼淚‘刷’的就流下來了:
“我真的活着呀。”
“是活着,有呼吸、有脈博。”
範必死驗證。
衆人鬆了一大口氣,但同時新的驚恐又涌上了心頭。“發生什麼事了?”王之儀緊繃的心絃一鬆,此時纔出聲問道。
遊洪竟然沒死,衆人陷入一種荒謬夾雜着驚恐的情緒中。
苗有功等人雖說不再畏懼歸來的‘遊洪’,可另一種駭怕卻又涌上心頭。
此時沉穩、鎮定的趙福生無形中成爲了衆人的定海神針,一見她神色平靜,大家便沒有慌亂無助。
聽到王之儀發問,餘靈珠也沒出聲,只是看向了趙福生。
衆人目光落到了趙福生身上,遊洪也不由自主的往她靠攏,衆目睽睽下,趙福生道:
“百里祠的人失蹤了——”
她提起這話,目光也在看遊洪。
見遊洪聽到‘百里祠’三個字,神色木然,並沒有反應,心中一動,接着又道:
“但棺材還在,所以你們離開後,我們也打算將棺材打開,看看棺內竇三嫂的屍首。”
王之儀點了點頭。
趙福生等人的舉動也正常,在她的預測中——事實上衆人分頭行動了,留下的趙福生等人不開棺一探究竟纔是不正常的。
蔣津山問:
“你們開棺之後看到了什麼?”
其實他問到此處,結合先前種種,已經有了某種猜測。
“棺內並不是竇三嫂,而是遊洪?”
他直言不諱,說話時王之儀配合的轉頭,讓她後腦勺的蔣津山直面遊洪。
無論是蔣津山的臉,還是他說的話,都將遊洪嚇瘋了。
與蔣、王二人同時回來的令使們也面色慘白,‘蹬蹬’退後。
遊洪不停搖頭:
“我、我沒死啊,沒有死——”
趙福生看他眼神驚恐,擔憂他受驚過度,立即喝道:
“遊洪,你們進村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她這一喝如雷霆震響,立時將嚇得肝膽俱裂的遊洪震得愣了一愣,接着渙散的雙眼才逐漸找到焦距了。
“大人、大人——”
遊洪一清醒過來,‘撲通’跪地。
他看出鎮魔司這一行人中以趙福生爲主,且她性情沉穩,並不像一般馭鬼大將暴躁及殺性強,興許是他唯一生機。
想到這裡,遊洪跪在地上挪動着往趙福生靠近。
餘靈珠正想要制止,趙福生按住了她的手臂,向她搖了搖頭。
萬安縣衆人看到她臉色,便都站在原地,並沒有出手阻攔遊洪。
他急速靠近,猶豫了半晌,沒有膽子伸手抓拽趙福生的衣襬,而是跪了下去:
“大人,我們當時進村,下了大暴雨——”遊洪的記憶回到進村之時,他沉浸在恐懼中,沒有留意到衆人聽了他這話後怪異的神情:
“我們走在前頭,看到了前方有村莊,後頭馬車車輪卡進了泥濘裡,當時苗大人怕有詭異,便派了我跟劉駟、李進、周老六等幾人去探一探,若有危險,也好提早告知。”
他說到這裡,打了個寒顫:
“我們靠近村莊,就發現了不對勁兒。”
“大人——”
苗有功忍不住了:
“這小子滿嘴胡說——”
“真的。”遊洪急忙道:
“我對天發誓,如有虛假,讓我——”
“好了!”
趙福生喝止:“有話說話,不要東拉西扯。”
遊洪被她一喝,頓時氣息萎靡,連忙道:
“是、是是。”
趙福生定了定神:
“你確定你要從進村之時的情況說起?”
遊洪點頭:
“確定。”
苗有功急急道:
“大人,他後面——”
趙福生打斷了他:
“你先不急,我們聽他說完,是真是假,自有分曉。”
苗有功只好道:
“大人說得是。”
趙福生看向遊洪:
“你接着說進村之後的事。”
遊洪忐忑道:
“是。”
應完後,他整理了一番思緒:
“我們進村後,便發現了不對勁兒,村裡點了五堆篝火,火上架了大鍋,鍋裡有水,還沒燒開——”
他說到這裡,趙福生心中一動,不由自主扭頭去看身後的篝火。
衆人順着她視線看去,也看到了那幾堆篝火。
餘靈珠、王之儀相互對視了一眼,彼此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駭。
孟婆數了數篝火,看向趙福生:
“大人,剛好五堆篝火。”
衆人渾身一寒,心中如懸掛了千斤大石。
苗有功手腳發麻,顫個不停,幾乎沒有勇氣再繼續聽下去。
唯有遊洪不明就裡,他點頭:
“對對對,就是這五堆篝火,只是我們來時,火上架的大鍋中水還沒沸騰,這會兒已經燒開了——”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衆人心中更加畏懼。
聽聞這話的馭鬼者強作鎮定,普通令使則膽顫心驚,環顧四周,一片漆黑,彷彿周圍隱藏了不知名的鬼。
遊洪陷入回憶中:
“五堆篝火旁,擺了一處靈堂,靈堂內架了一口棺材,棺蓋被打開,裡面空蕩蕩的,也沒有死屍。”
他一說這話,曾與他同行進村的六人幾乎駭得要昏死過去。
這六人被衆人包圍在中間,他們早前聽說遊洪死了,屍首被裝在棺中,本來已經接受了這一事實,不多時又聽說遊洪‘回來’了,心中實在害怕難當,現在又聽遊洪提及入村經歷,偏偏這些經歷又與他們的認知截然相反,這纔是最恐怖的事。
遊洪想起當時情景,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
“有火、有水,證明村裡應該有人的,可是這村子卻沒有一個活人。”
“當然,最離奇的事不在這裡。”遊洪說道:
“最古怪的,是進村前,明明下着瓢潑大雨,但進村後,那雨卻一下停了,地面乾爽爽的,沒有泥濘,彷彿先前的下雨是一場幻覺。”
“大人,大人,這真是恐怖啊。”遊洪不由自主的嘆了兩聲,接着強打精神:
“我們幾個當時十分害怕,想要退出村莊,但是——”
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害怕之色,仰頭往苗有功看去,欲言又止。
“但是什麼?”
趙福生問他。
遊洪一開始不敢說,可見趙福生神色嚴肅,眼神銳利,便心中害怕,老實道:
“苗大人治法嚴苛,若我們敢不查而返,事後、事後可能會受剝皮、抽骨之刑。”
他這話一說完,苗有功拳頭一下握緊。
趙福生嘆了一聲,問道:
“那之後呢?”
“之後我們商議了一下,不敢就這樣退出,打算隨意找幾間村舍,進去打量一番,回去也好交差。”
遊洪說道:
“我們進村十人,商議之後打算分頭行動,每組三人,留一人守在火堆旁作爲接應,準備去附近這幾間屋子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