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已經證明這位謝大人已經做好了死於鬼域的準備了。
他沒有再多廢話。
先前趙福生等人的談話他也聽在了耳中,情況緊急,他大步靠向了其中一處宮燈之下。
燈火被厲鬼氣息撲熄,可餘煙還未散盡,灰黑的煙霧飛散時,發出陣陣腐爛的惡臭。
這種臭氣彷彿來自於厲鬼深淵,集鬼的怨氣、煞氣及生前的執念而形成,直衝人肺腑。
謝大人腳下陰影攢動,厲鬼一向,那被撲滅的鬼燈竟然無火自燃。
慘白的燈光形成一團光暈,將謝大人籠罩在其中。
他的神識有片刻的恍惚。
突然之間,關於中都鬼案的一切記憶都變得模糊,他腦海裡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帝京的家裡。
自他馭鬼以來,家中日子好過。
一家人脫離了原本居住的城中偏角弄堂內的逼仄房舍,搬入豪宅大戶。
家裡多了侍候的僕從、女傭,妻子溫柔賢惠,兩年前他的兒子出生了。
院子是花了大價錢裝修過。
……
種種回憶從謝大人腦海裡閃過,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要辦的中都鬼案。
帝京無頭鬼復甦,馭鬼者被逼入中宮。
困守宮中之時,他還在擔憂家裡的父母、妻子,可就在這時,一隊陌生人闖入了崇德殿中。
這隊陌生人來歷不明,自稱爲來自萬安縣的馭鬼者。
其中一人姓謝,與他長相相似,他一看此人,心中便好感很深,很想與他親近。
“謝景升——是景升——”
此人名字與他兒子相同,且與他同行的人跟自己說,這是他未來的兒子。
謝家後繼有人,若是此間事了後,他要是能僥倖活着,將這件事情告知父母、妻兒,一家人不知會多歡喜。
他這樣一想,轉頭看向四周。
要先將無頭鬼解決了。
中都大殿內,已經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殿裡燈光螢綠,有些陰森森的。
謝大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裡揣了一個小方盒,盒內放了他吃飯的傢伙。
他將盒子一打開,內裡裝了一柱已經燃了大半的香。
香身不知是以何物製成,呈暗褐色,散發出陣陣腐臭。
這香旁擺了一小撮土,土半乾,像是以血混合過。
謝大人定睛望着那香半晌,最終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伸出顫抖的手,將香取出,插到了那一小捧血土之上,剛一插上去,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香竟無火自燃。
隨着黑氣緩緩升空,他四周迅速的陰涼了下去。
“塵歸塵、土歸土——”
謝大人的聲音在空曠的中都大殿內響起。
他捧住了那盒子,感覺到自己馭使的厲鬼在復甦。
地面的陰影蠕動着站了起來,鬼的腳尖抵住了謝大人的腳尖,蒼白、陰冷的面容與他相對,緩緩伸手往他抓來。
但是在碰到謝大人的瞬間,被謝大人舉在身前的鬼香燃起。
煙火氣吸引了厲鬼注意,鬼僵硬着緩緩轉身,貪婪的將這香火吸入身體中。
謝大人的危機暫時解除。
“人走陽、鬼走陰……謝氏……鬼喪引路人,以我腳印、丈量鬼路,我走一步,鬼跟一路。跟我行!跟我行!跟我行!”
他從沒如此平靜過。
自馭鬼以來,他每次藉助厲鬼力量,都膽顫心驚。
既怕遭鬼反噬,又怕死於鬼禍裡。
但這一次不一樣,“景升被困在了鬼案裡。”
他想起謝景升雙眼緊閉,陷入鬼夢之中,脖子上浮現出的清晰指頭印,表情更加堅毅:
“以我腳印、丈量鬼路——”
“我走一步,鬼跟一路——”
“跟我行!跟我行!跟我行!”
接連數聲‘跟我行’後,殿內突然颳起陰風。
‘嗖’的聲響裡,被他端在前面的香瞬間燃得更大。
煙火散發出燻人的味道,隱藏在暗處的厲鬼復甦。
不知何時起,四周有若隱似無的血腥氣,空氣變得潮溼,地面開始出現了一層若隱似無的水霧。
謝大人走過的地方,腳底彷彿液化一般,留下暗紅的血腳印。
在這些血腳印上,不知何時疊加了一層暗黑的腳印,很快將謝大人的血腳印覆蓋了。
“我走一步,鬼跟一路——”
謝大人感覺到陰寒的氣息逐漸靠近,後背寒毛倒豎。
“封都——封都——”
殿內靜得落針可聞,他喊了兩聲,沒有人迴應他的話,後頭的腳印卻越靠越近了。
厲鬼貼近他的後背,前面的鬼香即將燃燒殆盡,引路的厲鬼已經緩緩扭轉頭顱。
正當謝大人心急如焚之際,一道細微的鼾聲卻傳了過來。
他驚喜交加的擡頭。
只見殿後左側入戶的方向,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團黑霧,那打呼聲便是從這黑霧之中傳出。
謝大人毫不猶豫往那鬼域的方向走。
“我走一步,鬼跟一步,跟我行、跟我行、跟我行——”
他每喊一聲,後頭的鬼便靠得更近,幾乎貼近他後背心了。
寒氣躥了上來,厲鬼不知何時掐住了他的頸脖。
前方引路的鬼也扭轉過頭,與他面面相貼。
謝大人的身體開始腐朽,他的腳化爲肉泥,每走一步,便有大量血肉剝落,形成腳印,留在殿中。
他一步步的走向那鬼域深處。
在兩個厲鬼同時抓住他的那一刻,他的思緒突然變得有些混亂。
恍惚之間,他彷彿做了一場大夢。
夢裡他完成了無頭鬼案,心中說不出的輕鬆。
“不知爹孃、妻兒如何了——”
他有些焦急且又興奮的想:
“無頭鬼案出現後,製造了太多的鬼禍,不少鎮魔司的人都遭了毒手。”這些馭鬼者厲鬼復甦後,又開始在城中肆虐。
好在鎮魔司向來庇護馭鬼者的家人,自己的家也在庇護之列,此時父母妻兒應該是平安無事的。
“對了,我在宮裡遇到了一個與兒子同名同姓的年輕人——”
他說道:
“回去定要跟芸娘說這個事——”
他想到美處,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
夢境之外,趙福生目睹着謝大人走到光暈籠罩之下,他很快靠牆睡着。
這位謝大人不知夢到了什麼,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可惜好景不長。
不出片刻功夫,謝大人的身體分崩瓦解,噴濺出大股血霧。
濃重的血腥味兒籠罩了大殿。
待血霧散去,謝大人已經不知所蹤。
他原本靠牆而睡的地方,僅留下一道血液噴濺出的‘人’形印跡,昭示着不詳的結果。
而在他消失的剎那,他馭使的厲鬼復甦。
被無頭鬼在夢裡掐住脖子的謝景升脖上子被青紫印記用力摁壓下去的凹處消失了。
‘嗯呼——’謝景升長舒了口氣,變形的脖頸歸位,呼吸順暢了許多。
趙福生向範必死二人使了個眼色。
兄弟二人起身往謝大人馭使的厲鬼行去,將其牢牢鎖住。
武少春、孟婆蹲下身來,將謝景升拍醒:
“小謝大人,該醒了。”
謝景升猛然驚醒。
“大意了!”
他一旦睜眼,立即便神色警惕,翻身坐了起來:
“我剛剛——”
他動了動鼻子,聞到了血腥味兒:
“什麼味道?”
說完,又問:
“有人死了?”
孟婆眼裡露出憐憫之色,聞言點了點頭:
“無頭鬼失控了,殺了一些人——”
歷史不可逆轉。
在58年前,死於無頭鬼案的謝大人最終仍會死於此案之中——只是如今的他是爲了救兒子自願再度入夢引鬼。
趙福生一時之間竟說不出來,究竟是果導致了因,還是因結了果。
謝景升看到衆人神情,心中略微有些不安:
“孟婆怎麼這樣看我?是、是有什麼不對嗎?”
他摸了摸脖頸,心慌之下,他特別想要說話來排解內心的不安:
“我剛剛在夢裡,引鬼上路,當年,當年我爹死於這一場鬼禍裡,但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我引鬼了——我將無頭鬼引住了——”
他喋喋不休,但說了數句,看趙福生緘默不語,一股不詳的預感涌上他心頭:
“我爹呢?”
“你想引鬼救你爹?”
趙福生不着痕跡的問。
謝景升眼睛環視四周一圈,沒有看到謝大人的身影,心裡那股忐忑便更深了。
他點了點頭:
“想,我引走無頭鬼,我爹便不會再出事了,是不是?”
趙福生無聲的嘆了口氣,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迴應他。
謝景升一心想要救父,因此夢中引鬼。
他確實引住了無頭鬼,但也因此在夢中厲鬼纏身,生命危在旦夕。
而清醒之後的謝大人眼見兒子有難,又主動入夢,願意將鬼引走,救兒子一命。
想通這一點,衆人盡皆沉默。
好一會兒後,趙福生溫聲道:
“謝大人,鬼禍已經了結了,我們該將封都喚醒了。”
“鬼案了結?”謝景升心裡那股恐懼幾乎要溢了出來,他看向武少春,武少春不忍與他目光相對,避開了視線。
他再看向劉義真,劉義真的目光轉向遠向。
謝景升的目光順着他的視線看去,見到了那團烙印在牆上的血影。
那是一尊並不挺拔的血影,像是有個血人曾在那裡靠牆站過。
“……”
一直以來嬉皮笑臉的謝景升見到血影的剎那,立時怔住。
“他當年出事時,我年紀還小,不知道他出事之前是什麼樣的——”
他喃喃的道:
“其實記不得他的樣子了——”
所以二人後來再見面時,他的反應並不那麼熱情,可能是馭鬼多年,他早變得心性冷漠;也有可能是近鄉情怯,見到死去多年的父親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相認,以至於錯過與他要說的話,要道的別了。
“他是很在意你的。”
趙福生道。
謝景升低垂下頭。
……
二人說話的功夫,範無救見哥哥鎮住了謝大人留下的厲鬼,聽到趙福生讓喚封都,不由疾步走到封都的身邊,擡手‘啪啪’往他臉上左右各拍了一下:
“喂,喂,封都大人,該醒了。”
這兩聲清脆的巴掌聲響不止拍醒了58年前沉睡的封都,同時將在一旁正想打盹的老封都也拍醒了。
他睜大眼,茫然的道:
“你小子——”
“嘿嘿——”
範無救收手乾笑了兩聲。
趙福生很快收起了心中的憐憫,眼神變得銳利:
“此次鬼案緣由,諸位都很清楚,紙人張(臧雄武)就在這中都城中,我們不能讓他走脫——”
她說道:
“儘量逮住紙人張,逮不到紙人張,也要抓到臧雄武。”
“好!”
謝景升咬牙切齒的爬起身來。
但他話音一落的剎那,大殿後面另一角處,一個原本躺在地面的青袍大漢突然翻身坐起。
‘叮鈴鈴’的聲響中,黑氣翻涌,一輛詭異的鬼車出現在衆人面前。
“鬼車!”
趙福生目光一縮,她立時召喚封神榜,將鬼神令取出。
但她速度雖快,鬼車的速度更快。
鬼馬發出嘶鳴,金鈴一響,鬼車如煙霧般躥向殿後。
恍惚之際,只見那鬼車的後門打開,滿頭白髮、身穿黑袍的紙人張坐在馬車的尾部,望着衆人冷笑。
只是在衆人視野下,他的身影原地消失,接着出現在駕車的青袍厲鬼身側。
他奪過鬼冊,隨手在上面寫下了名字。
馬車頃刻間穿過鬼殿,原地消失。
趙福生嘆了口氣:
“逮不住他了。”
孟婆臉色難看:
“這禍害一逃,後患無窮。”
不知有多少人之後因他而家破人亡,飄零半生。
“歷史不可更改。”
紙人張這一趟借車逃走,恐怕臧雄武也會一併被鬼車帶走。
他會藉着無頭鬼案帶兒子逃離帝京,最終會落戶萬安縣,成爲當地一大禍害,直到58年後遇到趙福生,繼而被焚燬家業,從明轉暗。
“算了,命中註定如此。”
趙福生猶豫半晌,最終搖頭:
“先解決帝京鬼禍。”
隨着紙人張一走,此地鬼燈熄滅,僥倖在鬼禍中未死的人陸陸續續甦醒了過來。
衆人見到滿地無頭的屍首,猜到了什麼,俱都臉色煞白,心有餘悸的摸了摸頸脖。
謝大人的消失並沒有引起衆人的關注。
在鬼禍裡,馭鬼者的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且人性自私又無私,在這樣危險的案件裡,普通人能保住性命就是天大的喜事,哪管別人家死不死人呢?
趙福生將鬼神令召出,請出引路黃泉的鬼戲班。
戲班子在中都鬼殿開始搭臺唱戲。
鬼花旦相繼上臺,銅鑼、嗩吶一響,四面八方的煞氣便蜂涌而至。
帝京之內,復甦的厲鬼不約而同的聽到了鬼戲音的存在,它們受到蠱惑,紛紛放棄法則,往鬼戲班的方向趕來。
……
城區內的一戶倖存百姓家中,他們已經被厲鬼標記,見到厲鬼穿牆而入,本以爲必死無疑之際,父母抱住了懷裡的孩子,等待厲鬼殺戮。
就在這時,一道詭異、高譏的女子怨毒的戲腔幽幽響起。
預期中的死亡與痛苦並沒有降臨。
緊閉着眼等待厲鬼動手的人好半晌後驚惶不安的睜開了眼睛,卻見厲鬼已經不見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