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一涌入謝先生的腦海,他身體打了個激靈,本來只是勉強拼湊的身體又險些散架了——幸虧他馭使的厲鬼拉扯着鬼線,令他不至於碎爛成一團肉,摔入泥水窪中。
帝京鎮魔司內,封都的力量都是格外的特殊。
他馭使的鬼能吞噬萬物。
當年就是被砍了頭的羅剎,厲鬼復甦之後鬼物法則是鎮壓厲鬼,可在封都面前都只有束手就擒。
上陽郡臧雄山這樁鬼案,謝先生想像不到除了封都這樣的‘人物’之外,還有誰能收拾善後。
若是封都都解決不了,這帝京便不大安全了。
到時說不準大家便唯有各憑本事逃命!
謝先生正胡思亂想之際,腦海裡又浮現出一顆詭異的鬼眼珠,他心中暗自叫糟,接着強打精神:
“隆陽縣不大,封都的情況特殊,興許這會兒已經感應到我們靠近了——”
他話音一落,趙福生點頭:
“封都確實在。”
她的話令得武少春一愣:
“大人,這話怎麼說?”
問完之後,武少春便見趙福生下巴一點,看向遠處。
他順着趙福生的視線看去,立時便明白她話中之意了。
只見衆人的前方不遠處有座城池,不知何時起,朱光嶺的大雨被擋住了。
雨水無法潑進城池中。
城上黑氣繚繞,城牆巍峨,磚體呈漆黑色。
在場衆人中,謝先生、朱光嶺都是與封都見過面的,可這二人卻沒見過他馭使的鬼物。
此時一見那黑城,謝景升初時一愣,接着臉上露出凝重之色,篤定道:
“這是封都。”
封都的鬼,形成的鬼域竟然可以影響到隆陽縣了。
這會兒映入謝先生眼簾內的隆陽縣與早前他呆過的隆陽縣不同,令他馭使的鬼都心生畏瑟,繼而裹足不前——這足以說明封都已經準備好了引鬼入其中。
此時的鬼域漆黑,城牆陰森。
衆人處於大雨內,但雨水卻潑不進遠處的城池。
城上黑氣繚繞,給人一種壓抑、恐慌的森然之感。
謝先生從這壓抑感中,找到了幾分熟悉的感覺——封都的鬼城,氣息竟與趙福生先前身後浮現出的神秘鬼碑相似。
只是相比之下,鬼碑更黑得純粹、更古老,令人不敢窺探。
甚至在謝先生回想起鬼碑的剎那,在他識海內落地生根的那顆鬼眼珠子的影像被驅除了。
這鬼碑絕非凡物!
……
朱光嶺的影子在大雨之中顯現。
這時的他狀態更糟了。
他仍穿的是鎮魔司的官袍,可那官袍已經褪色,被污水浸泡,像條幹巴的鹹菜葉子,掛在他形銷骨立的身體上。
大量水流從他身體的每一處涌出,他梳好的頭髮被水衝散,順着他身體淌落。
這會兒的朱光嶺似鬼非人,但他吃力的轉動了兩下眼珠子,看向趙福生:
“封大人,在裡頭。”
他說話已經不大利索,目光落向遠處的三眼厲鬼,道:
“趙、趙大人,你之前說的話,還作不作數?”
朱光嶺指的是他先前將朱氏一族託付給趙福生,而趙福生答應照顧的事。
趙福生自然也明白他話中之意,聞言便點了點頭:
“我跟你相識的時間不長,無法用行動向你證明我的承諾,但我只能說我行事無愧於心,我答應在能力範圍內照顧你朱氏一族,便會盡力去做。”
“好!”
朱光嶺目光一亮:
“謝大人,這一路有勞你了,接下來的路,我來帶三眼鬼走。”
封都的鬼域是有去無回的。
謝景升不敢往前走,唯有已經抱了必死決心的朱光嶺敢走這條不歸路!
他話音一落,那原本就大的雨水瞬間下得更加密集。
水珠連成一線,彷彿像是頭頂破了個大洞,洞內有人往下傾倒水流。
雨水之下,朱光嶺的臉色迅速變得灰敗,他眼珠的顏色開始變淡,眼睛下方浮現出大量的青影。
水窪內,無數腳印從渾濁的水流內浮現。
這些腳印一旦復甦,便緩緩走向三眼厲鬼之處。
腳印所到之處,將沈藝殊的血腳印也一一併入其中,朱光嶺的身上出現大量詭異的血文字符。
此時他已經不顧一切,豁出性命去拼了。
血文字符流轉着切割他的身體,但他身上的厲鬼力量馭使到極致,又反將字符剋制住。
染血的腳印化爲一雙雙特殊的‘鞋’,將沈藝殊、孫紹殷及三眼厲鬼的鞋一一穿入其中。
朱光嶺竟試圖以同歸於盡的方式,一舉將三大鬼禍解決。
“……”
衆人怔愣之際,彼此面面相覷,可卻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趙福生嘆了口氣,低聲道:
“你一路走好。”
朱光嶺面色陰冷的衝她點頭。
他身體僵硬、遲緩的慢慢轉身,隨着朱光嶺一轉身,三個厲鬼的動作一頓。
朱光嶺慢慢提起腳步,這一提腳的動作像是重逾千斤。
可隨着他一提腿,沈藝殊、孫紹殷二鬼也跟着緩緩提腿。
孟婆的臉上露出不忍之色,但她最終明白人、鬼已經殊途,含淚將心中的怨恨、不捨壓制了下去,只慼慼盯着女兒的鬼影。
“趙大人,人不能做壞事,做了真的是日夜不得安寧。”
朱光嶺還在前行,但他的聲音卻從大雨中傳來:
“我有罪,愧讀聖賢書——”
他本讀書明理,最初入仕,想的是爲官一方,造福百姓;
也曾想過青史留名,哪知最終會搞到這樣慘烈的結局。
“一步錯,步步錯——”
這些話他也不知對誰說。
跟家人無法提及,怕看到家人驚慌失措,又心痛、愧疚的眼神,也怕受到責備。
無法跟同是馭鬼者的人說——在許多馭鬼者看來,人生得意須盡歡,馭鬼後生命短暫,就該窮奢極欲,殺人也不過是頭點地。
他既是受鬼影響的馭鬼者,將人性自私、自利、狠辣的天性在上陽郡一案中發揮到極致,偏偏又因爲讀過書,明白了一些事理,而感覺與這個世界、身邊環境格格不入。
此時想到能以命換事成,朱光嶺竟覺得鬆了口氣。
“趙大人,多謝你了。”
他幽幽的嘆息聲響起,接着再無聲息。
大雨聲中,朱光嶺的氣息斷絕。
趙福生識海內提示音響起:感應到劫級索魂水鬼,是否將其封神?
感應到不知名存在,是否將其封神?
感應到不知名存在,是否將其封神?
感應到不知名存在,是否將其封神?
……
識海內,封神榜的數道提示音響起。
除了第一聲提示昭顯着朱光嶺徹底厲鬼復甦之外,後面三道提示音相似。
趙福生心中驟然一緊。
“情況不對。”
她低喝了一聲。
衆人本來因朱光嶺將三眼厲鬼引入封都的鬼城中而感到鬆了口氣,接着聽到她這話,不免吃了一驚。
“發生什麼事了?”
孟婆急問了一聲。
趙福生沒有說話,她還在思索:封神榜提示的三道不知名存在,三眼厲鬼算其中之一,封都力量非凡,也佔一個封神榜提示。
既是這樣,剩餘的另一個不知名存在是指誰?
一股不好的預感涌上趙福生心頭,她的右眼皮疾跳,當即喝道:
“孟婆、滿周、多子散開,若是情況不對,立即制引厲鬼。”
她在萬安縣人心中威望極深,因此話音一落,衆人不問詳情,便下意識的按照她的命令分散開,各佔據一方。
謝景升心中莫名有些慌亂。
其實鬼案進展到現在,他認爲已經是十拿九穩。
封都是鎮魔司古老的王將——除了賈宜等這樣的存在,他已經是鎮魔司最強者。
此時厲鬼被引入他的地盤之中,不應該會有意外發生。
可趙福生此時突然發話,令他感到十分不安,嘴裡唸叨着:
“有封都在,還能有什麼事呢——”
“你多濾了——”
話雖是這樣說着,但謝先生的嘴硬身體卻不硬,還是很老實的找了個方位站過去。
此時衆人各據一方,可怪事並沒有發生。
在萬安縣人心絃緊繃中,朱光嶺化爲的厲鬼帶着生前的意志,領着三個厲鬼,靠近封都的鬼域。
只見那漆黑的鬼域之中緩緩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洞口擴張,四鬼緩緩入內。
……
“呼——”
謝先生不由自主的長嘆了口氣。
張傳世也露出慶幸之色:
“大人——”
他喊完之後,卻見趙福生神情緊張,目光銳利,直直的盯着鬼域的方向,並沒有放鬆警惕。
“大人在擔憂什麼呢?”
張傳世不安的問。
他說這話時,鼻端像是聞到了若隱似無的氣味。
這味道他從小聞到大,太熟悉了,是混夾了醬糊的味道,多年之後,因爲張雄五喪心病狂開始煉製屍奴、殺人剝皮的緣故,那味道又混跡了一股血腥味兒、死人身上特有的腐臭氣。
是鬼燈!
他臉色大變。
但張傳世心中還存在着一絲希冀。
張雄五當年曾發下宏願:定要消滅世間厲鬼,厲鬼不滅絕,他絕不瞑目。
那時的父親雖說沉默寡言,可畢竟走的是滅鬼之路,目標也算正派……
他先前在上陽郡聽到武少春的話而退走,張傳世也內心希望他仍良知尚存。
“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他——”
張傳世心中暗暗的道。
可他爲人自卑怯懦,不敢去深想這個問題。
在他看來,趙福生天縱神機,英武非凡,且爲人很是聰明,他想從趙福生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安自己的內心。
“我在擔憂紙人張!”
趙福生的話戳破了張傳世內心的逃避。
她冷靜的道:
“這個人終究是個大禍害,他先前從上陽郡退走,未必安了好心,我感覺他還要搞事。”
謝先生奇道:
“我當年在萬安縣時,也聽聞過張氏之名,先前見過,也不過如此——”
他說完,看向遠處,遠處的鬼域打開,將四鬼吞沒。
那鬼域敞開的巨洞蠕動着慢慢合攏。
隨着四鬼的氣息被鬼城徹底吞沒,鬼城開始隱匿。
衆人初時提心吊膽,深怕怪事發生——這一路行來,三眼厲鬼的可怖已經深入人心,令衆人如驚弓之鳥。
可是那鬼城的存在將一切怨、煞之氣吞入,並沒有絲毫異動。
城牆褪去那令人魂顫心驚的黑意,逐漸露出隆陽縣原本的模樣。
鬼域在消失,隆陽縣的房舍、人聲也跟着傳揚開來。
謝先生鬆了一口氣,面露喜色:
“看樣子事情解決了——”
他話音未落,突然鼻端聞到了一股惡臭:
“什麼味道?!”
這話音一落,謝先生就意識到了不對頭。
他活了幾十年,身體早已經與鬼無異,喪失了大部分的感知之力,可此時他卻聞到了臭味。
謝先生甚至感覺到自己已經‘死’去多年的身體緊繃。
就在這時,衆人的頭頂上方突然有璀璨得近乎刺目的光源照來,所有人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眼睛。
“太陽升空了?!”
所有人的腦海裡不約而同涌出這樣一個念頭。
昨夜上陽郡鬼禍嚴重,衆人一路趕鬼路前來,鏖戰一宿,大家一時間壓根不清楚此時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能從先前出鬼域的剎那,看到的些微光亮判斷大概的時間。
此時隆陽突然‘天亮’,所有人腦海裡唯一的念頭便是太陽東昇。
可是這‘太陽’並不灼熱,照在人身上時,還有些陰嗖嗖的。
大家極力仰頭想往天空看,只是那光源格外刺目,令人不敢直視。
光源之上,有源源不絕的黑雲蓋壓而下,灌入隆陽縣中。
趙福生伸手擋住眼睛,心臟‘砰砰’劇烈跳動。
這一刻,她感應到了可怕的殺機——這殺機不是來源於外部,而是來源於內裡。
她馭使的要飯鬼、先予後取的厲鬼竟然都有復甦的架勢,並且先予後取的厲鬼想要她的性命——她曾三次借用此鬼力量,早該被它法則殺死的。
“不是太陽。”
趙福生心中‘怦怦’直跳,厲鬼復甦,地底陰影蠕動,先予後取的厲鬼在這璀璨的光源下顯形,化爲鬼物向她貼近。
此時的趙福生早非昔日才馭鬼的時候。
她一感應到危險存在,立即將要飯鬼釋放出。
二鬼力量相反、相剋,一個先予後取,一個索要,最終再度彼此剋制,被她壓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