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點頭:
“他們現在確實不算徹底的死人。”
“你——”伍次平還想反駁,但是他張了張嘴,最終卻不知從何處駁起。
從進入武清郡的那一天,被困在這裡,中間經歷了數次輪迴——從正常情況來看,每一次輪迴都是一場死期。
以他早前的認知,經歷過那樣的鬼禍,正常人都無法活得下來,說是‘死’了,也不算過份。
可他如今分明還活着,有呼吸、有思緒,能說話、能走動,一切與生人無異。
但每次祭祀他若被選中,會被老爺吸骨吃髓,內裡都空蕩蕩了,他還真的活着嗎?
伍次平不敢再細想下去。
他不吱聲了,趙福生又道:
“我們從趙貴家中進入——”她伸手指向村舍:
“就那房子,伍次平說是趙貴家裡,進去不久,便變了個方向。”
說到這裡,她略微一頓,接着看向孟婆等人:
“若從方向來說,我們進趙貴家後,確實調了個門——”
孟婆瞭然:
“後來伍大人帶我們走向‘村頭’,若是從現在的方位來說,倒確實是相反方向。”
餘靈珠沒有親自參與此事,這會兒聽趙福生與孟婆對話,便覺得雲裡霧裡,但她卻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伍大人?”
“伍次平。”趙福生點頭。
說完,她簡短的將進村之後遇到伍次平等人的事大概提了一嘴,其中說到伍次平的身份,以及村莊的祭祀。
祭祀的過程她略微提及,只重點提及那從地面鑽出的鬼藤。
“祭祀完後,則是鬼祭,就是你們先前遇到的叫魂鬼。”
趙福生說了鬼祭法則,遊洪因此而死,最終被王之儀縫合,裝入棺材內。
……
話說到這裡,其實今夜百里祠一行已經夠詭異離奇。
接着趙福生又道:
“遊洪屍體擺入棺中後,與我們早前在棺中看到的情景一致——”她說到此處,看了一眼餘靈珠:
“這裡應該是跟時間紊亂有關係。”
餘靈珠聽聞這話,心中打了個突。
二人目光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她隱約明白,趙福生興許猜到了一些她的厲鬼法則。
不過此時二人並沒有將這一層紙揭破,餘靈珠強作鎮定:
“遊洪屍身爲何出現在棺中、今夜突如其來的暴雨都找到了緣故,伍次平等人先前所說的話也證實了並非巧合,而是源於祭祀,”她頓了頓,“可你們後來爲何突然出現在村外呢?”
趙福生說道:
“我們剛將遊洪屍身放入棺材,就聽到了外頭有人來訪的聲音,來者說是隸州人,是要峽谷借道入武清郡,行至此處突遇大雨——”
餘靈珠初時就覺得不對勁兒,越聽到後來越覺得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出聲打斷她:
“等等、等等,趙福生,你說這些話,我怎麼——”
“覺得熟悉?”趙福生問。
餘靈珠不由自主點頭,趙福生就道:
“後來還有更詭異的事。”
餘靈珠既覺得驚悚,又覺得好奇,不由自主追問: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趙福生看了伍次平一眼,說道:
“後來伍大人去與之交談,所說的話與我們當時在馬車上時,聽遊洪提及的回話一模一樣的。”
餘靈珠身體已經意識到了,輕輕打顫,但是思緒卻沒轉過彎來,只呆愣愣的問:
“什、什麼意思?”
“伍次平跟他們說,此地名爲百里祠,村中戶籍126,且棺中死者爲竇三嫂——”
趙福生話沒說完,餘靈珠便驚呼出聲:
“豈不是和我們所說的一致?”
趙福生點了點頭。
餘靈珠心事重重,她看了王之儀一眼,又看了看趙福生,最終將雙臂環在胸口,抱住了自己的肩頭。
不知過了多久,她又像十分不自在的將手放了下來,掌心外推,對着火光烤了許久。
火焰的熱度無法驅散她內心的驚恐,她焦慮難安的又將手收回,最終看了趙福生一眼:
“借一步說話?”
她這話落入王之儀耳中,令得王之儀扭頭看她,眼裡露出探尋之色:
“你想揹着我們說什麼?”
“我自然是有話跟趙福生說,關你什麼事?”餘靈珠不服氣的頂了回去,王之儀道:
“你們私下有話當然與我無關,但如果跟鬼案有關的,就必須要說出來,大家都知道,才能避免傷亡。”
餘靈珠冷冷道:
“與鬼有關的我自然不會隱瞞,但我有些話也不想讓你聽到。”
她話音一落,兩個女人同時哼聲:
“哼!”
“哼!”
王之儀扭過頭:
“也沒人想聽你的事,你這人一生孤寡,除了常家那些人,也沒什麼好拿到檯面上來說。”
這話一說完,餘靈珠沒反駁了。
衆人也就心中有數。
趙福生搖了搖頭,起身跟着餘靈珠離開火堆旁。
今夜因情況特殊,二人也不敢走遠了,便只離開人羣一些,在彼此視線都能看到的地方交談。
餘靈珠感應得到衆人的視線都若隱似無的落在二人身上——除了萬安縣衆人之外,就連王之儀、苗有功等幾人也在不由自主的盯着趙福生看,彷彿深恐她離開了。
她也就猜測得到,趙福生等人先前參與的鬼祭應該十分兇險,遠不像她說的這麼輕鬆。
且在鬼祭裡,趙福生應該展露出了強大的力量,所以苗有功幾人此時很依賴她,怕她離開衆人視線了。
想到這裡,餘靈珠不由心煩意亂。
她也不繞彎子了,直接問:
“趙福生,此地時間紊亂,遊洪的死亡是果,我們先看到果,再了結因,那麼我們進入百里祠的村祠後,看到的關於王之儀、蔣津山二人的泥塑,會不會是相同的因果?”
她說這話,也就意味着餘靈珠懷疑王之儀、蔣津山二人死了。
趙福生聽出她言外之意,當即含蓄道:
“有可能,但是我們進入趙貴家中後,沒有分開過,祭祀起、鬼祭結束,王之儀沒離開過我的視線。”
因宗祠泥塑,她對王之儀本來就格外上心,很確認她此時還沒被殺。
餘靈珠也聽出她話中意思了:
“無論如何,王之儀此時沒出事,但不能保證她後面不出事。”
‘果’已經顯現,‘因’可能還在後頭——以遊洪爲例,王之儀與蔣津山二人可能會被留在百里祠中。
趙福生看她憂心忡忡,不由道:
“也未必,畢竟我們看的只是泥塑,與遊洪情況不同。”
“那也是。”
餘靈珠漫不經心的點頭。
她皺了皺眉,猶豫半晌後道:
“王之儀是死是活,其實我這會兒顧不上了。”
她擡頭看向趙福生:
“你參與了祭祀,你——”她頓了頓,接着神情有片刻的茫然:
“趙福生,你覺得這祭祀真跟常家有關嗎?” 趙福生定定看她,直看得餘靈珠眼神閃爍了,她才笑道:
“祭祀遍佈武清郡,由郡至縣,由縣至鄉,祭祀月月都有,甚至分大小月,大月便祭祀多起,小月一起,每次祭祀都是對百姓吸骨敲髓。”
她咬重了最後四個字,餘靈珠弱弱的反駁:
“稅賦本來是大漢朝的規則——”
“我沒有指稅賦。”
趙福生搖頭:
“靈珠,此地的厲鬼形成藤影,從地底出現,由載物作爲引導,載物則是由老爺發放的,村民坐上載物,鬼藤順着載物鑽入村民體內,將其吸乾。”
她每說一句,餘靈珠的臉色就更加的難看。
“我看到伍次平的腦漿被攪得粉碎,從鼻孔、眼睛溢出,這是真正的吃人,不止是稅賦。”
趙福生正色道:
“武清郡的情況比你想像的更加嚴重,從上到下已經形成了可怕的法則,我懷疑武清郡的每一個人都被厲鬼記錄。”
被鬼記錄的人,如同成爲了鬼的倀僕,受鬼掌控。
所以這裡人‘死’也不會厲鬼復甦,反倒成爲村民們所指的‘安全之地’了。
因爲此地最大的危險就是老爺。
“這裡的人活着的每一天是勞作,耕種養殖,將所得九成分供老爺,除此之外每月還有祭祀,再以血肉供奉,以求積累功德。”
而這樣的供奉,只是爲了換取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來世過上好生活。
可是這裡的村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供奉的並非真正的神明,而是一個永不會饜足的厲鬼。
當他們數次輪迴祭祀完,等來的可能就是被熬幹榨淨後,殘肢碎屑再被製成載物,用以形成新的輪迴,盤剝後來的百姓。
“武清郡已經是塊真正的死土,這裡的人是死是活我們目前都說不清楚。”
趙福生看向餘靈珠:
“我們此行沒有退路,不能除鬼辦案,則死在此處。”
她嘆了口氣:
“可我們死後,鬼禍勢必蔓延,將來這裡的鬼可能會席捲大漢朝其他處。”
趙福生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了隆陽縣中常家的生意,她眯了下眼睛:
“興許不是將來,可能鬼禍的法則已經在蔓延他處,常家的生意,已經在開始慢慢進帝都了吧?”
這樣的話題實際已經觸及到餘靈珠的敏感處。
若照她以往脾性,她定然是要大發雷霆的。
可此時她卻無法發火,而是驚慌失措的搖頭:
“我、我不清楚,我不知道,我沒想到會這樣——”
她的臉色慘白:
“我當年是想報恩的,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後果。”
說完,她又不死心:
“趙福生,你已經確認這些事情,與常家有關了嗎?”
“常家是武清郡的一害。”
趙福生定定看她:
“興許最初不是他們想要成爲禍害的,可許多事情,由不了人做主。”
“我不明白——”
餘靈珠喃喃的道。
“進了武清郡,你就知道了。”趙福生沒有興趣再繼續聊這個話題,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便準備重回火堆旁。
她走了數步,餘靈珠的聲音幽幽從她身後傳來:
“如果確實跟常家有關,禍事由我而起,我定然責無旁貸。但是——”
趙福生回頭看她,見她緊咬着嘴脣:
“但是如果你冤枉了常家,我要你向常家人認錯。”
“好!”
趙福生點頭:
“如果我判斷錯誤,武清郡的鬼案與常家無關,我會回帝京鎮魔司議事閣,當封都等人的面向你認錯。”
“不是向我,是向常家。”餘靈珠強調。
趙福生微微一笑:
“你放心,若我有錯,絕不推脫。”
兩人目光交匯,彼此從眼中都看到了堅定之色。
半晌後,餘靈珠臉色緩和:
“我信你。”
二人結束了對話,重回火堆旁,餘靈珠心事重重,王令幾人小心殷勤的服侍在左右。
她性情倨傲,但是爲人很講義氣,與一般的馭鬼者不同。
鬼案之中,她是真的會出手護持手下,絕不畏縮。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這一夜再沒有鬼事發生了。
鬼祭完成後,像是終於將惡鬼‘喂’飽,一夜十分太平。
篝火裡的木材逐漸燒完,火勢由大變小,不知過了多久,天邊竟然出現魚肚光。
苗有功欣喜若狂的低呼了一聲:
“天真的亮了。”
天一亮,纔像是迎來了曙光。
這一宿許多人沒敢閤眼,反倒是趙福生等人知道之後進入武清郡會有一場惡戰,因此趁着這時間打了會盹。
苗有功的聲音一出,趙福生立即便將眼睛睜開了。
蒯滿周厭惡的瞪了一眼苗有功,手撐着趙福生的大腿正想起身,剛一動,小孩手背便被趙福生按壓住。
“天亮了?”
趙福生打了個呵欠,睜眼看向四周,果然見到天邊緩緩看得到亮光,她隨即吩咐:
“我們的人整理行李,伍大人,你派兩個人去鷹嘴崖看看,山路有沒有封堵。”
伍次平應了一聲,當即隨意點了幾個村民,令他們前去鷹嘴崖查看。
苗有功等人也立即招呼令使們收拾行囊。
伍次平打發了村民,走到趙福生身邊:
“趙大人,你準備前往武清郡嗎?”
趙福生點頭:
“我此行的目的你也清楚,你準備和我同行嗎?”
伍次平聽聞這話,眼神有片刻的發亮,但過不了多久,他又心生畏縮:
“我被髮配到此地,功德沒積滿,不能擅自迴歸,如果被發現——”
他說到這裡,又怕看到趙福生譏諷的眼神,低頭結結巴巴道:
“我——”
“伍大人,你還會使用厲鬼的力量嗎?”趙福生溫聲問他。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搖頭:
“我可能,可能已經不會使用厲鬼力量了——”
興許他的鬼早被‘老爺’鎮壓了。
甚至伍次平有個古怪離奇的念頭:可能在武清郡的領域內,自己馭使的厲鬼搞不好也跟自己一樣輪迴了。
想到這裡,他覺得荒謬異常,甚至忍不住發出一聲笑聲。
“你笑什麼?”趙福生平靜的看他。
伍次平笑完便想哭,他道:
“我真是個廢人了——趙大人,不瞞你說,我覺得你們此行——”他話沒說完,便不住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