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次平內心深處其實是不相信趙福生等人能解決武清郡的鬼案的。
這在他看來無異於是異想天開。
他在武清郡被困了幾十年,各種手段都嘗試過,在此地居住越久,對這裡瞭解越多,便越能意識到掌控此地的神明、老爺有多可怖。
掌控了輪迴領域的老爺幾乎是此地真正無敵的存在。
一羣意外闖入此地的馭鬼者,興許只會跟這些年來無數進入此地的人一樣,像是溪流入海,被武清郡吞沒。
伍次平不相信有人能解決得了武清郡的問題,可當趙福生問他要同行時,他卻猶豫了。
他第一時間意識到了自己心態的轉變。
如果是其他人問他這話,他定然以爲對方瘋了,而不是想不去的理由。
此時理由一說出口,伍次平覺得自己已經死寂多時的心臟都像是要復甦了,‘砰砰’亂跳個不停。
“趙大人覺得我能行嗎?”他將原本要說的話止住,突然張快快快快快問出這麼一句話。
趙福生道:
“每個人都有用,拋開厲鬼力量不談,你對此地熟悉,對武清郡常家、鎮魔司、程夢茵也很熟悉,一些厲鬼法則你也知道吧?”
伍次平被她這樣一讚,頓時挺了一下胸膛:
“我確實略有些瞭解。”
他說道:
“我跟程夢茵有仇,這龜兒子,老子當時進武清郡也領了任務要來找他,結果這龜兒子處處跟我作對——”
他罵罵咧咧,話說了一半,想起昨夜詭事,又啞口無言:
“我、我也不知道啊,誰能想到啊——”
說完,他痛苦的抱頭,將一頭紮好的頭髮抓得亂雞窩似的。
“我看你的厲鬼未必沒了。”趙福生道:
“你跟程夢茵同爲馭鬼者,沒道理他的厲鬼力量能用,你的用不了,興許是因爲某些緣故,被壓制了。”
伍次平聽聞這話,眼裡露出些許希望之色。
“伍大人,多餘的話不用我多說,武清郡的情況你比我清楚,繼續這樣下去,就算你還能輪迴,可你又能堅持輪迴幾次呢?下一輪祭祀是什麼時候?你獻祭到最後,還可以活多久?”
趙福生看他:
“賴活不如好死,拼一拼算了。”
她語氣輕緩,但話中之意卻令伍次平渾身一震。
“鷹嘴崖如果沒封堵,我大約半個時辰後起身,你還有些時間,想清楚了告訴我。”說完,又補了一句:
“遊洪死了,車上正好留有位置呢。”
趙福生言盡於此,不再多加遊說。
她逕直走開,陳多子迎上前來:
“大人,你覺得伍大人會同行嗎?”
“不管他,他如果同行最好,不同行我們也要辦案,但是我們得將此地的棺材帶走。”趙福生道。
陳多子愣了一下:
“帶棺材?”
趙福生點頭:
“一是擔憂厲鬼法則。”
昨夜伍次平連見兩次‘外鄉人’(包括趙福生一行在內),都曾說出棺內的人是‘竇三嫂子’,意外死亡後臨時收殮,有個女兒在武清郡常家爲僕。
在鬼物的世界裡,有些事情容易一語成讖。
此地詭厲兇險,假的可能也會變成真的——因果顛倒,他們先遇果,後續說不準還能再續上前因。
“常家府中,說不好真有這麼一個竇三嫂的女兒——”趙福生說到這裡,冷笑了一聲:
“也有可能這個女兒的位置,是爲我準備好的。”
她這話一說完,陳多子大驚失色。
趙福生卻不以爲然:
“另一個原因嘛,我就是要擡棺去見程夢茵了。”
陳多子心念一轉,立即就反應過來了:
“大人想試探他的態度?”
趙福生笑道:
“昨夜遇上的如果真是程夢茵一行,他肯定能認出棺材的。”
說話的功夫間,前方有村民回報,說是鷹嘴崖有一部分山體塌方,但面積不大,若村民及鎮魔司屬衆齊心協力,最多半個時辰便能解決了。
苗有功親自點了大半令使同行,一道過去了。
約一個時辰的時間過去,崖壁通道很快被打開了。
趁着苗有功等人還沒返回村落的功夫,伍次平過來了:
“趙大人,我跟你們一起走。”
他說話時低着頭,眼珠卻瞟向四周:
“你說得對,賴活不如好死,這裡的日子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一輩子積攢也帶不走,活了幾十年,越活越回去了。”他吐槽完,又道:
“但我們要走,把這棺材也帶走。”
說話時,他壓低了聲音:
“程夢茵這狗幾把,處處針對我,我以前怎麼也想不通,現在想來,應該是昨夜禍事的緣故。”
“……”
趙福生眉梢抽搐了兩下,擡頭看他。
伍次平道:
“老子要擡着棺材去找他說理,這、這——”
他真是要冤死了!
“不過這些村民腦子不大好使,要帶走棺材,可能要受阻攔的。”這是屬於百里祠的載物,舉行祭祀缺它不得。
趙福生說道:
“我也打算將棺材帶走。”
至於村民的阻攔,則不在她顧慮之內。
伍次平初時一怔,接着反應過來又大喜:“那我們可想到了一處。”
二人交換了個眼色,伍次平道:
“稍後我將村民引開,你們先走,我後來想辦法追過來。”
趙福生搖頭:
“時間緊迫,我們一起上路,村民攔不住我們的。”
伍次平聽聞這話有些猶豫:
“你要強行將人攔住?”他說到這裡,看了趙福生一眼:
“可若是這樣,消息就傳入武清郡,到時不好收場啊——”
“本來也沒想過和平收場,一旦出手,哪有留餘地的,一起走,沿路上你正好說一說武清郡常家的情況。”
趙福生的話令得餘靈珠咬了咬嘴脣,但她並沒有反駁,而是選擇了沉默。
商議好正事後,苗有功等人已經將馬車套上,令使們還沒有上車。
趙福生吩咐:
“苗有功,騰出一輛馬車,將棺材擡上車中。”
她此言一出,百里祠本來順服的村民頓時怒了。
村民們的眼睛瞪圓,立即將棺材攔住:
“這怎麼能搬我們村的財物——”
趙福生向苗有功使了個眼色:
“賠償村民五兩銀子。”
苗有功應了一聲,趙福生看向村民,語帶施壓:
“大家有買有賣,別逼我動手。”她說道:
“這棺材並非鎮物,三兩銀子已經可以買到上好的松木,你們拿錢去重買棺材就是了。”
她語帶威脅:
“昨夜這棺材裝過我們同行的人,見過血光不吉利,影響你們功德,我將這東西帶走,也算解決你們的麻煩,如果不信,正好請伍大人隨我們同行,監督我們將棺材運往武清郡就是了。”
村民們聽聞她這話半信半疑。
但當苗有功拿出銀子時,一大半的人已經意動,眼中流露出貪婪之色。
趙福生說得對,棺材不是載物,是可以替代購買的。 再加上又有伍次平同行察看,想必出不了問題的。
她三言兩語間將一場即將生起的矛盾消彌於無形。
村民們接受這個交易後,甚至很自告奮勇的幫忙將棺材擡上車中。
趙福生看向劉義真:
“義真,這一趟守棺之行,可能要勞煩你了。”
劉義真挽了下袖口,露出結實的臂膀肌肉:
“老本行了,你放心交給我,我給你守得嚴嚴實實的。”
他說完,便跟着棺材一道上了馬車,手掌按壓着棺蓋,坐在了馬車裡頭。
趕車的車伕本來押運了一具疑似裝了‘鬼’的棺材心中很是害怕,此時見劉義真這副架勢,心下一鬆。
衆人紛紛上車坐定,餘靈珠喝了一聲:
“走!”
車輛緩緩驅動,在村民們的注視下,帶着伍次平離開這座村莊中。
伍次平趴在馬車上往後望,見百里祠漸漸遠離,他的臉上浮現出不安夾雜着興奮的神色。
他手指用力扣緊了車廂,力道大得指關節發白,嘴脣不由自主的哆嗦。
興許是爲了緩解內心的駭怕,他自言自語:
“走了,竟然是這樣走了——”
他苦笑:
“我還以爲,我這一世不死是離不開這裡的——”
說完,他緩緩鬆手,像是脫力一般‘砰’聲坐回椅子上。
待他一坐定,餘靈珠立即發問:
“伍大人,武清郡的鬼禍究竟是怎麼回事,確認與常家有關麼?”
伍次平已經私逃百里祠——這一舉動幾乎算是挑釁了‘神明’輪迴法則,在武清郡幾乎可以算得上叛逃,罪無可恕。
他若被逮住,是死路一條,此時自然鐵了心要跟趙福生等人坐一條船的。
這會兒聽到餘靈珠問話,他扭頭盯着餘靈珠看。
兩人早年是曾有過短暫交集的,只是交集不多。
那時伍次平馭鬼,聽命於封都,本該外派駐隸州,任期滿回帝京,有望接手封都的位置;
餘靈珠是前任鬼將選中的人,她的鬼十分特殊,因此馭鬼後留守帝都。
二人當年曾有過短暫的一面之緣,只是時間久遠,他被困在武清郡多年,腦子被鬼吃得差不多了,許多事情記得不大清楚,竟沒將餘靈珠認出來。
而餘靈珠沒認出他的原因,想必也是因爲他困守此地,輪迴多時,似鬼更勝於似人——亦或是其他的緣故。
此時趁着泛白的天色,伍次平多看了餘靈珠幾眼,倒找到幾分熟悉的感覺。
“餘大人,我昨夜竟然沒認出你來——”
一聽餘靈珠問起常家,他立即便反應過來了:
“武清郡的鬼禍,確認是禍起常府。”
“你胡說!”
餘靈珠倏地起身,伸手指他大喝。
伍次平被她嚇了一跳,正欲起身躲閃,趙福生二話不說出手,將餘靈珠手腕拉住:
“先別急着發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脾氣別這麼暴躁!”
餘靈珠被她一拉,想要掙脫,但趙福生的力量大得驚人。
她的目光如炬,直看得餘靈珠心中不安,最終輕‘哼’了一聲,重新落座。
趙福生這纔將手鬆開,看向伍次平:
“爲保大家安全,你有話要直說,不必顧忌餘靈珠。”
“哼!”
餘靈珠揉了揉被她捏痛的手腕,聞言又冷哼了一聲,卻並沒有出言反駁。
趙福生問:
“我先問你,如今常府有哪些人呢?”
伍次平早年任隸州將領時,爲人自負,實力敢說與餘靈珠不分伯仲——興許鬼的品階有差距,但論馭鬼經驗,他也不比餘靈珠弱。
但幾十年過去,他被困守的害處顯現了。
面對餘靈珠緊迫的氣勢,他竟提不起勇氣與之爭鬥。
一想到這裡,伍次平的手掌緊握成拳,心中更加悲涼憤怒。
他定了定神,說道:
“常家的孫輩我不清楚,但是武清郡內,人人都知道的,自然是常老太太及她的三兒一女了。”
“三兒一女?”
餘靈珠聽到這裡,不由驚呼:
“這不是鬼扯麼?先不說老太太女兒早已出嫁,回孃家並不便,三個兒子中,三子已經夭折了。”
“夭折了嗎?”
伍次平愣了一愣:
“我竟真記不清楚了。”
他有些怔懵,又用力揉壓眉心:
“莫非是我在鬼域時間久了,頭腦糊塗了?還是輪迴的緣故?”
“別理餘靈珠的話。”
趙福生淡淡看了餘靈珠一眼,警告她不要出言刺激伍次平:
“鬼域本來就詭譎難測,出現悖逆常理的事也屬正常。”
她儘量放緩音量,引導伍次平平靜下來:
“你接着說。”
“我從哪說起呢?”伍次平看了餘靈珠一眼,硬着頭皮問趙福生。
“就從常老太太說起吧。”趙福生隨口道。
伍次平就道:
“在武清郡內,常老太太是個人人稱道的善良人物。”
他的話令得餘靈珠又忍不住想出聲,趙福生以眼神制止了她,接着問:
“爲何這麼說?”
伍次平說:
“因爲每年年底的時候,她都會佈施——”
“每年?”餘靈珠聽到這裡,忍不住了:
“至今仍有嗎?”
伍次平點頭:
“前兩個月時,剛佈施過。”
他話音一落,餘靈珠與趙福生面面相覷,臉上露出不願相信的神色。
她認爲伍次平是在撒謊。
常老太太早去世了。
從帝京出來的馬車上,她跟趙福生也提到過這個問題。
她如今的記憶因受厲鬼法則影響,時常紊亂,但是常老太太之死她記得格外清楚,常老太太76壽終。
可此時伍次平卻說,常老太太還好端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