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無方少年遊》四木ˇ故人ˇ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揚州正是煙柳瀰漫、杏花春雨的季節。梅柳渡過江來,陽光催綠了蘋草,江南亦是一片大好春光。據說時間是治療一切傷痕的靈丹妙藥,這個顛撲不破的道理首先在程香身上得到了印證,因爲此刻她正坐在揚州落英閣內,笑吟吟地對着神色冷淡的孤獨凱旋。
古語有云“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的美景自是不需多言,單是看這落英繽紛、暗香滿徑的揚州第一樓,就會讓人歎爲觀止、驚羨不已,以天下美景爲盡在此,可是靠窗而坐的孤獨凱旋,仍然很靜寂地簇擁在奼紫嫣紅的背景裡,英俊的臉上如柳含輕煙,神情矜持又淡漠。
“我知道你不開心,因爲初一又一次避開了你。”程香瞧着他的臉,慢悠悠開了口:“這一月來她遣送吳三手來楚軒這裡療傷,替阮軟續接腿骨,爲你施針驅除虛寒,忙得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沒有哪一日私下和你呆過片刻,現在又心急火燎地離開了落英閣,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孤獨凱旋的目光並沒有特地去盯着某處,他僅僅就是朝前看着:“不,從葉府出來那一天,我們一直呆在一起。”
程香面色一暗,最終還是笑着說道:“什麼事情讓你這麼回味?”
孤獨凱旋垂下眼眸細細回想,然後對程香講述了他和冷雙成在一起的時光。
日值中天之時,冷雙成、吳三手、孤獨凱旋離開了葉府。汴水虹橋之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東京御街兩旁,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冷雙成拉着吳三手,像個興致勃勃趕去買糖葫蘆的孩童,只顧朝前走。孤獨凱旋淡淡地邁着步子,不急不慢地尾隨,始終盯着那道青色背影。
“公子,你不回去麼?”冷雙成回過頭問了一句。
孤獨凱旋淡淡地咳嗽一聲,走了上來:“這一年和你分開得夠久了,我想得很清楚,既然再見你如此之難,我就多跟着你走。你不必理會我,我看得見你就好。”
冷雙成有些措手不及孤獨凱旋的直接執着,緩了緩情緒說道:“公子,長平公主是我的恩人,即使爲了她,我也不會多與你糾葛。”
冷雙成這話可以說是很直接了,也是第一次在孤獨凱旋面前表示出她的決心。可是孤獨凱旋像是沒聽見似的,從旁邊接過一個糖人,伸了過去:“拿着,開心點。”
冷雙成看着也是個性秉異的孤獨凱旋,心底嘆了口氣,面容如破冰一笑:“我替吳有多謝公子了。”
孤獨凱旋凝視着她的容顏,又淡淡說道:“我有幾個事情要問你。”
“公子,請。”
孤獨凱旋的目光流連冷雙成身上極久,才問道:“我送你的兩套外衣呢?”
冷雙成腳步一緩,想起了往事,心裡覺得有些驚疑:爲什麼兩位公子都喜歡盯着她的衣飾做文章呢?
“看你這樣子我就知道了。”孤獨凱旋眸色微黯:“十有是丟到一邊不加註意。”
冷雙成訕然笑笑。
“你從頭至尾不看辟邪少主一眼,走得如此決絕,到底是何緣由?”
冷雙成心一沉,暗道一句“來了”,爾後苦笑着開口:“有些事情是無法預知的……比如前幾日七星暴斃的二位致命傷,竟然和秋葉公子身上的一樣,我推斷那秘密武器定是威力無比,既然秋葉公子都避不開,可想而知那兩位的下場……”
“所以你想替辟邪少主查清此事?”
孤獨凱旋記得冷雙成以前提及“南景麒”的名字時,眼皮總要鼓動一下,此刻便有些緊張地盯着她的面容,可是冷雙成面色如常,看不出來她說出“秋葉公子”時有何異樣。
“也不全然,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是何事如此重要,令你片刻都不停留?”
冷雙成微微一笑,將話題岔了開去:“離開之前,我還得去見一個人。”
“誰?”
“南景麒。”
孤獨凱旋這次見到了冷雙成的神色了,因爲她比提及秋葉更爲自然平常,心裡不禁也嘆息一聲,即使剛纔那個問題被她繞了過去只打了個比方,以她謹小慎微的性格,對待他們三人的確有些區別。
冷雙成發覺身後之人沒有跟上來,有些詫異地回了頭。孤獨凱旋身着天藍錦袍,在熙攘人流中淡淡佇立,清俊的身姿極爲顯眼。他如同一片漂流在潺潺溪水中的飄逸葉子,優雅地打着漩兒,襯着流水發出曲高和寡之音:“如此,我更是要跟着你。”
一間客棧這個名字的確沒有取錯,彎彎曲曲的陋巷尾傾斜站着一棟木房子,一塊破破爛爛的黑木歪歪斜斜地掛在籬笆院門上,看起來也不比那間客棧強了多少。
可是這間客棧的老闆據說姓“金”,金子的金,是汴京首富,人稱老金。
冷雙成走進去時,院子裡有兩個人在認真對弈,聽到了他們腳步聲,連頭也不擡一下。一個應該是客棧老闆老金,另一個她定睛看了一下,俊秀的側顏,白衣玉冠,赫然正是元宵那晚州橋撞見趙應承的少年。
冷雙成見到了圍棋,眼光發亮,連忙靠了過去,似乎憂傷煩惱都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當然,她也看清楚了這個棋盤其實就塊破板子,邊角還豁開了幾道縫隙,更要命的是,桌子居然是個破了窟窿的水缸。
白衣公子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個洞,落下白子:“你又輸了,老金。”
老金哇哇大叫,抓住了他要放子的手:“不算,不算,再來一盤。”
“有客到了。”他微微一笑,眼光掃了掃冷雙成周身,“而且我要等的人也來了。”
冷雙成心下一驚,從棋局裡擡起頭問道:“公子知道我要來?公子莫非是宇文小白?”南景麒曾提過要找他必須通過一間客棧的宇文小白,所以冷雙成才如此篤定。
“如假包換,敝人正是嶺南宇文家第三子,名諱宇文小白。”宇文小白站起身,對三人擡手施禮,“我一直在找你,冷姑娘。”
孤獨凱旋的眼光頓時凝聚在宇文小白臉上。
冷雙成伸出手摸了摸臉,心下的確有些驚異,連宇文小白和南景麒在內,一共有數人在尋找她,難道是這一年來,江湖中發生了極大的變故,抑或是她出名得現在街上人人皆知?
白衣少年微微撇動嘴角,笑容如水般純淨:“姑娘可能心下吃驚,爲何我知道你這麼多事情,其實這些不是南將軍告訴我的,而是我的爺爺囑咐過我,此去中原除了保護好南公子,還要尋到一位會使離別劍法的少年,她的名字就叫做冷雙成。”
冷雙成身軀一動,細細盯着宇文小白麪目。宇文小白麪容俊秀,笑容如孩童般天真無邪,令人頓生親近之心,而且每次他一笑起來,脣角便露出個很好看的酒窩。
“公子尊長爲何要找我?”
“因爲爺爺說過,他曾經欠過你一個人情,要我一定要幫你做件事情。”宇文小白笑吟吟地又問道:“冷姑娘,你有什麼囑託要我完成嗎?”
冷雙成看着他如赤子一般毫無心機的笑容,身子微微簇動,因爲她已經認出他是誰了。嶺南位於荊湘國南部,是國土門戶五行之首,除了南景麒,只有一個人知道她前世的秘密——藥王前輩。
宇文小白竟然是令她可親可敬的楊晚。
冷雙成注視面前這張笑得開心燦若桃花的面孔,心中凝固如冰的山川仿似化解,從她的心底直達指尖,都抑制不了的抖動。她深深地凝視微笑的宇文小白,反手握住他的手掌,一直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她低下頭靠在宇文小白的肩上,語聲顫抖而悲慼:“終於見到你了……我也一直在找你。”
宇文小白驚異說道:“姑娘也在找我?難道你和爺爺真的有約定?”
“是的。”冷雙成仍是激動啜泣不能自抑,哽咽說道:“你喚我雙成好麼?我就叫你小白。”
一直沉默不語的孤獨凱旋走上前,將冷雙成身子剝下,拉離錯愕的宇文小白幾丈遠:“初一,你爲何哭泣呢?”
孤獨凱旋一直拉着冷雙成來到一棵樹下,淡淡地看着她。宇文小白好奇地偏頭看着吳三手,可能他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昂藏書生,手上怎麼會呆呆地捏着個糖人。
“回公子,小白是你我的故人啊。”冷雙成語聲裡帶着哭腔的顫抖。
“那也不會讓你如此反常。”孤獨凱旋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說道,“我知道,你是藉機發泄出來,你現在好點了嗎?”
冷雙成沉默不語,孤獨凱旋緩緩伸出手拭向她眼瞼,卻被她利索地避開了。
“宇文小白就是楊晚。”冷雙成思索良久,擡起頭宣佈了這個秘密。
孤獨凱旋一驚,遲疑說道:“原來是真的……趙應承始終不相信楊晚死了,找了她整整一年。”
“還找她做什麼?楊家一案已完結,難道還想殺死她一次?”
“我也不知,他爲了套出楊晚訊息軟禁我一年,卻好生地招待我,只是我一直深信楊晚已死,所以無法交代什麼。”
冷雙成有些蕭瑟地說道:“我剛纔把過她的脈,她身上的寒毒有藥物控制,但看來像是失去了記憶,藥王前輩又苦心孤詣地爲她安排了這個身份,這些未嘗不是好事。我們最好瞞住她的往事,不要讓她再次落入趙應承手裡。”
“初一,你實話告訴我,到底還有哪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冷雙成既是先前相信孤獨凱旋和楊晚之間的同門情誼,此刻也不會再隱瞞什麼,當下一五一十地說出了所有,包括自己的身世。對於自己的糾葛和想法,仍是隻字未提,因爲她不擅長在人前表露感情。
孤獨凱旋站了許久,那棵樹期間嘩啦啦地抖動着幾次風聲,掉下了許多的葉子,他仿似不曾察覺,任憑葉子飄落在他黑髮、身上,彷彿成爲一尊矗立海邊望夫的岩石。他那被陽光滲漏的臉那麼英俊清瘦,翠綠婆娑的樹影將他身子掩映深藏,使得冷雙成只看見他眼裡的堅毅和夾雜着憐憫的情緒。
“爲何到達幽州後,我不帶你走?否則我也能減少一些你們的挫折痛苦了!”他靜寂了極久,最後閉着眼睛緩緩說道。
“後來你們就分開了?”程香聽完孤獨凱旋的轉述,穩了穩嗓音追問道。
“是,據說是小白帶她去見了南公子,她卻請求我將吳三手先送至揚州。”由於冷雙成先前的叮囑,孤獨凱旋也並未說出宇文小白的秘密。
“我明白了。”程香嘆了口氣,“她那日出葉府時,曾叫我有空去揚州落英閣坐坐,原來是爲了撮合你我。”
孤獨凱旋閉上了嘴,又不說話了。
程香伸出皓雪手腕,撐住了頭,突然又淡淡說道:“江湖中近月發生的大事,她明明都聽到了,卻像是根木頭,試探她時沒有一絲反應。”
揚州茶樓酒肆裡傳得最沸沸揚揚的便是頭等大事:秋葉世子已與最得聖上恩寵的靈慧公主約爲姻親,來年新正後將舉行盛世婚典。
“距七星中穆老爺子、清溪公子被殺後,江湖中又發生幾起名家被伏擊事件,你對此事有什麼看法?”孤獨凱旋仿似沒聽到程香的落寞語氣,若有所思地問道。
程香嗤笑一聲:“我能有什麼看法?我最好奇的是初一到底跑去了哪裡?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孤獨凱旋見他提起的話題被她罔顧,再次閉上了嘴巴。
程香撐着腦袋半刻,似是冥思苦想:“我旁敲側問她秋葉是否是真的失憶,她只平靜地說了句‘萱草我以前誤食過,的確是洗清前世一切記憶’,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胡扯……我也得知秋葉先前服用過‘忘憂散’,有些相信他是真的忘掉了往事。”
程香站起身,跺開了幾步說道:“這個月來,神算子委託靈慧寸步不離地跟着他,我私下極難和他打得照面,安頡、三老、銀光都被神算子安插在開封葉府候命,我也打探不出什麼消息。”
“不必再揣度了,辟邪少主是真的失去了記憶。”孤獨凱旋瞧着程香轉來轉去,皺了皺眉頭說道。
“你怎麼知道?”
“我也是男人,我怎麼會不知道。”孤獨凱旋淡淡地說了一句。
程香擡起頭,驚異地看向孤獨凱旋。孤獨凱旋轉過目光,看向窗外說道:“今日正是秋葉世子生辰典禮,揚州夜間會燃放五彩焰火以示慶賀,如果你還不相信,你去看看站在他身邊的是誰不就得了?”
程香怔怔地走出了屋子,一路喃喃自語,一路神色陰晴不定:“我這不是找堵嗎?按說靈慧嫁給那個魔頭不就萬事大吉,我爲何還念着初一不放?”
風不定,人初靜,繡閣落英香滿徑。從小徑那頭慌慌張張地行來一名白衣少女,臉上抑制不了的驚奇之色,看到程香低頭冥思後,喜出望外地說道:“見到個能說話的人真好。”
程香擡起頭,看了下問道:“軟軟,發生什麼事了?”
“吳先生不見了。”阮軟微微喘了口氣,睜大了小鹿般的眼睛說道:“我按照以前慣例去給先生送茶,發覺他的窗子開着,桌上放了他常看的書籍,人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