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閔。
司馬獷神智一陣恍惚。
他的師兄弟們,並無感覺,這些師兄弟,當年年紀和司馬獷相似,可是他們都是法力僧,是護法僧,是傳經僧,一心一意的打基礎、勇猛精進去了。
而司馬獷當年,是龍象寺藏經閣的小沙彌,跟着座師,也不知閱讀了多少萬佛雷音寺拓印後,交給各大下院保存,叮囑他們世世代代傳承下去的典籍。
司馬獷還記得座師撫摸那些典籍的時候,一臉的回憶之色:“雀……記住啊,這是我們九州修士的根。無論我們去了哪裡,這些根,是一定要永世記得。”
“佛法固然威力宏大,佛法卻不是根。”
“一個再強大的佛修,若是連自家的根都忘記了,哪怕他擁有了堪比世尊的修爲,在這諸天之中,他也只是一個孤魂野鬼,他就……什麼都不是了。”
‘世尊’,何其尊貴的稱呼。
在佛門,擁有堪比世尊的修爲,那是何等高貴的存在。但是隻要忘了那些典籍中的東西,就會變成孤魂野鬼?那時候,深受震撼的司馬獷,真個是整日裡泡在書山裡,認認真真的啃書本。
冉閔,他是真在典籍中見過的。
但是印象不深。
大概就記得,這位殺了很多人!
至於說,其人究竟是好,是壞,在萬佛雷音寺的典籍中,只有一句話——‘且待後世評說’!
“冉閔,那個冉閔?”司馬獷吐了一口血,緩緩直起身,挺起了圓肚皮。剛剛被撕裂的五臟六腑正在快速癒合,全部的腸子都在發癢,讓人好生難受。
“天下,還有第二個冉閔麼?”粗獷的大漢目光深沉盯着司馬獷:“看來,你這賊禿,聽說過老子的名字。”
“冉閔?天下想來,不會有第二個冉閔!”一道金光閃過,刑天鯉到了。
他站在司馬獷身前,將一羣大和尚護在了身後,手一揮,渾身都在散發出濃郁的草木清香,磅礴的生機在體內涌動,精血在世界母樹樹心元液的催動下,正在瘋狂提升的旒旌三女,也不知道夢到了何等美食,居然發出了‘呵呵’的傻笑聲。
刑天鯉翻了個白眼,抖手甩出了一尊實力最弱的大夜叉,着他化爲十丈高下,雙手託着一塊草蓆子,將三女丟在了上面,打呼嚕去吧,咳,真是沒得個睡相。
“冉閔?”刑天鯉極嚴肅,又極好奇的看着對面的漢子。
氣勢,氣場,真是可怕啊。
冉閔分明比刑天鯉矮了將近兩個頭,但是他站在虛空,體內氣息並不外放,卻有一種睥睨衆生,天下生靈盡是草芥的霸道宛如海嘯一樣,呼嘯着席捲而來。刑天鯉,卻好似比他還要矮了半截身軀一般。
冉閔饒有興致的看着刑天鯉,他上下掃了刑天鯉一眼,讚歎道:“身板打磨得不錯……嘖,老子在你這個修爲的時候,絕無你這樣的能力。嗯,也殺了不少人吧?”
呃,刑天鯉想了想。
前世,他是一個純正的隱修士,基本不和外界爆發矛盾,那是雞都沒殺一隻。
但是這輩子麼,在泰蘭星殺了多少,就不說了。單單說,三月世界一戰,呵呵,被他幹掉後收爲鬼奴的土著,就有千萬億計。
他點點頭,很老實的說道:“貧道因緣巧合,被逼無奈,的確是殺了不少人。”
冉閔咧嘴怪笑:“這就是了,你分明殺了不少人,但是氣息虛浮鬆散,你的確沒有認真殺人……而我不同,我殺了那麼多人,我每一個人,都殺得很認真;我殺的每一個人,我都是明明白白,實實在在,踏踏實實,聚精會神的去殺的。”
“所以!”
冉閔一聲大吼,他身上一股極度恐怖的殺意噴薄而出。
這殺意啊,幾乎凝成了實質,宛如一柄長刀,瘋狂的劈向了刑天鯉——在這一瞬間,刑天鯉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傻乎乎的佈下了誅仙劍陣,然後朝着自己劈了一劍!
那屠盡天下的恐怖殺意啊,真正有了幾分誅仙劍陣的大恐怖!
刑天鯉咬牙,一聲大吼,紫綬道衣放出無量紫氣洶涌而出,朝着冉閔放出的殺意迎了上去。‘嘭’的一聲,只是催動殺意,並沒有真正動手,紫綬道衣放出的無數重紫氣天羅,就被一擊粉碎。
可怕的力道狠狠轟在了紫綬道衣上。
微微膨脹的紫綬道衣猛地向內塌陷,巨力落在刑天鯉身上,他立足不穩,悶哼一聲,踉蹌着向後倒退了數百步,每一步都將虛空踏出了一個直徑數丈的黑洞。
好容易穩住了身形,刑天鯉駭然看着冉閔。
僅僅是一縷殺意。
並沒有真正動手。
以刑天鯉超越了大羅絕巔的道行,以他超越了大羅絕巔的力量,以他超越了大羅絕巔的法力……冉閔只是一縷殺意,就能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刑天鯉臉色一黑。
冉閔咧嘴微笑,然後,血水就不斷的從他嘴裡噴了出來,他雄壯的身體晃了晃,‘咣’的一下單膝跪在了虛空中。他咬牙切齒,麪皮劇烈的蠕動着,低聲的嘶吼道:“給老子,滾出去!”
一聲尖銳的蟲鳴聲在冉閔心臟部位響起,隨後傳來了刺耳的啃噬聲。冉閔的肉身之力同樣可怕,他的身軀,真個達到了身如琉璃的層次,比起鋼鐵、鑽石,不知道要堅硬、柔韌多少倍。
有異物在啃噬他的心臟,每一次啃噬,冉閔心臟內,都發出宛如雷霆一樣的肌肉纖維爆碎聲。冉閔痛得麪皮發白,渾身冷汗宛如小溪一樣滑落。他低沉的嘶吼着,渾身血氣混着無窮殺意,一波波的沖刷着自己的身軀,主要集中在了心臟附近。
很快,除了心臟,他體內其他臟腑中,也有蟲鳴聲響起。
更多的啃噬聲接連傳來,‘轟隆隆’巨響不斷,冉閔的臟腑在不斷被破碎,不斷被啃噬。冉閔的身體微微顫抖着,身上一條條肌肉宛如怪蟒翻身一樣劇烈抽搐蠕動。
“哈,原來,沒能逃出來。”冉閔咬着牙,牙齒磨得火星四濺,他擡起頭來,直勾勾的盯着刑天鯉:“不過,能遇到一羣老鄉,雖然無能廢物了一些,咳,咳……小牛鼻子,你聽過老子的名字?”
“武悼天王,冉閔。聽過。”刑天鯉深深吸了一口氣,剛剛冉閔一縷殺意,就震得他五臟都翻了個個兒。刑天鯉稍稍衡量了一下,尋常準聖,根本做不到這一點。冉閔這廝,分明突破到了半聖境界,而且,在半聖中,他妥妥的也走出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跨越兩個大境界的碾壓,被一縷殺意打成這樣,不稀奇。
刑天鯉堅信,以他的根基和底蘊,若是他能有冉閔同等的境界,不,哪怕僅僅是比他差上一個兩個小層次,只要刑天鯉也踏入半聖境,他也同樣能用氣息打得冉閔吐血。
“聽過我啊。”冉閔笑了,他居然強忍着體內密集如爆豆子一樣的血肉碎裂聲,朝着刑天鯉極燦爛,甚至有點明媚的笑了起來:“你是,九州後輩罷?嗯……”
這麼粗狂豪放的一條漢子,剛剛還慘白好似死人的漢子,此刻臉上居然有了幾分忸怩之色,變得有點暈紅了:“咳咳,那個,後世史書,可有對老子,作何評價?”
刑天鯉瞪大了眼睛。
話說,老前輩,你不是應該問問大家,有沒有辦法將你體內的那些異物給弄出來麼?
哈,你居然,惦記着自己在史書上的名聲?
嘿,嘿嘿。
是不是,你們這種在史書上留下名字的人,都多少惦記着自己的身前身後名哪?
刑天鯉好奇的問道:“您,也是被接引去的泰蘭星罷?嗯,您沒有在那裡,多修整一段時間?若是您能等到後世的人絡繹抵達,當然能聽到他們對您的評價!”
冉閔聳了聳肩膀,很坦然的攤開雙手,笑了:“名聲,太壞了。沒想到,同時和我去那什麼,什麼……泰蘭世界的,居然還有一大羣,隱士大修。”
冉閔的眸子裡兇光閃爍,他低聲嘟囔道:“神州淪陷,百姓如豬狗,任人屠戮,欺辱,乃至當做牛羊一樣烹而食之……老子固然不是什麼好人,卻也領着兄弟們幹了……嘿,他們殺我們,我們就殺他們,一報還一報,最是公平。”
“那時候,老子只是一個凡人啊,一個凡人啊,帶着一羣兄弟,和那些傢伙,殺了個屍山血海,殺得他們人頭滾滾,殺得他們幾乎滅族。”
“他們這些高人逸士啊,這些隱士大修啊,他們當中,金仙都有啊……卻因爲什麼不干涉人間的狗屁規律,說什麼‘順應天道’的狗屁鬼話,他們眼睜睜的看着,流着同樣血脈的百姓,被人猶如屠戮豬狗一樣的,殺了。”
“老子不耐煩和他們作伴。”
“他們在泰蘭世界修整,他們拿到了更高的玄功典籍。老子不耐煩和他們廝混。老子拿得了一部《血海殺神經》,得了一顆九轉金丹,直接讓老子有了金仙修爲,老子就離開了。”
刑天鯉聽得是瞠目結舌。
離開?
離開了泰蘭星?
區區金仙修爲,固然可以橫渡虛空,但是茫茫星路,以你金仙的修爲,你是如何度過那無比漫長的虛空,如何在那可怕的天險中活下來的?
“一個人?”刑天鯉挑了挑眉頭。
“一個人。”冉閔撇了撇嘴:“不願意和人在一起,也不習慣和人在一起。老子這種人啊,天生就註定,有事一個人就做了,哪裡要和人商量?也不需要人幫手。”
苦笑了一聲,冉閔甕聲甕氣的說道:“不過,這次倒是要讓你們後生晚輩幫個忙了……等老子死了,咳,想辦法,把老子送回九州吧……往黃河裡一丟?呃,好似有點悽慘,要不,在黃河旁邊,找個風水不錯的山包,埋得高一點?”
冉閔體內密集的啃噬聲越來越響亮,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他輕聲道:“真是莫名,老子殺了一輩子的人,現在年紀這麼一大把了,居然,有點思鄉之情了。真是,在你們這些後生晚輩面前,丟人現眼了。”
刑天鯉眨巴眨巴眼睛。
冉閔極艱難的站起身來,用力的張開了雙臂,昂然道:“罷了,死則死矣。”
他狠狠的爆了一句粗口,低聲唸叨道:“哎,你說,史書上,究竟會如何評說老子呢?天生殺人狂?哈,哈哈,不能流芳百世,遺臭萬年卻也不錯。”
刑天鯉輕咳了一聲:“您的名聲,倒也不算遺臭萬年……當然,您要理解,貧道只是一個專業成績不怎麼好的文科生,對於歷史麼,學了,似乎也沒學……當然,這不是貧道的錯,那時候,和貧道一般身份的學生,九成九都是這樣。”
“進了學堂,又好像沒進。”
“學了課本,又好像沒學。”
“咳,這不是我們的錯,哈……”刑天鯉露出了一個學渣標準的憨笑:“或許,是時代錯了吧?嗯,當然,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在我們那時候……民間的風評,您還是很不錯的。”
冉閔的眼睛都亮了:“哈?天下,還真有明白人?”
他又狐疑的看着刑天鯉,深陷的眼眶中兇光一閃:“小牛鼻子,你不是看着老子快要死了,在這裡鬼話連篇的騙死人罷?嗯?‘文科生’?書生吧?老子最討厭你們這些一肚皮鬼心思的書生了……騙死人不賠命,甚至依靠三寸之舌禍亂天下,就是你們這羣混蛋了。”
刑天鯉氣得鼻子都歪了。
自己作爲一個成績並不是怎麼好的文科生,怎麼就是‘禍亂天下’的‘書生’了?
自己就算想,也沒有這個能力啊!
搖搖頭,刑天鯉一步一步的走向冉閔。
原本臉上還帶着笑的冉閔,在刑天鯉靠近的時候,突然渾身肌肉繃緊,宛如一頭髮現了獵物,準備向前飛撲獵殺的猛虎,微微的勾下了身體,雙拳一前一後,也做出了本能的防範、擊殺的準備姿勢。
一切,都源自本能。
這廝,似乎極其不適應‘外人’的靠近……甚至,他根本就不習慣‘任何人’距離他太近。
刑天鯉搖搖頭,沉聲道:“不要防範貧道,貧道繼承了巫殿秘術,你體內,是有蠱蟲罷?讓貧道來見識見識,或許,能有什麼法子呢?噫,你的境界,到了半聖以上吧?”
刑天鯉很不解的看着冉閔:“如此修爲,居然會被蠱蟲剋制?呃,以你的修爲,若是劈開肚皮,將五臟六腑全部切了丟棄,呼吸間就能重新長出一副來,怎這麼狼狽?”
冉閔瞳孔縮小,直勾勾的盯着刑天鯉許久,他才緩緩的放鬆了七成左右的戒備,但是依舊保持着隨時反撲反殺的動作。
他沉聲道:“老子修那《血海殺神經》,咳,無人指點,似乎有點,出簍子了……呃,怎麼說呢,就是,老子的神魂,和身軀,徹底融爲一體,根本分解不得了。”
“尋常體修,丟棄一副五臟六腑,最多大損元氣。”
“但是老子若是這般做了,那就真正是沒有命了。”
冉閔憤怒的跺了跺腳,掏出了一顆拳頭大小的血色寶石,隨手丟給了刑天鯉:“你看看,這法門,應該沒問題罷?老子,怎麼就修成了這個鬼樣子?”
刑天鯉愕然。
他接過這顆寶石,小心的審視了一番——不得不小心啊,冉閔這廝,歷史上的風評麼,只能說‘見仁見智’,他是壞人麼?他是好人麼?他甚至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沒能有一個確切的定論。
他還是一個凡人的時候,都這麼的複雜難定。
他在外空飄蕩了這麼多年,他的修爲已經突破了半聖,他遭受了這麼多的折磨,他的心性,比起他還是凡人的時候,定然更加詭譎莫測。
不小心被他算計了,那可真是……
刑天鯉悄悄準備好了一片世界母樹的樹葉,一旦事情不對,他就立刻召集世界母樹救命——無非是事後,壓榨一下自己,瘋狂的點石成金嘛,給你丟一萬個星球大小的金疙瘩過去,夠不夠請你做一次打手的?
嘿,想來是夠的。
略略審視了一番這顆紅寶石,刑天鯉一縷法力打了進去,頓時森森血光噴出,一部煞氣沖天、邪異萬分的功法在血光中浮現。
刑天鯉靈臺紫府上,九口通天鼎微微震盪,《通天劍典》上縷縷聖光浮蕩,有低沉的劍鳴聲響起。刑天鯉輕輕的吸了一口涼氣,好傢伙,真是好傢伙,這部功法,赫然是來自洪荒九州那位血海的主宰教主。
血道功法,一般以詭譎莫測著稱。
修煉血道功法的最高成就,是成爲血神子,將自己化爲一縷通體血色魔光,類似無形天魔一般的存在,來無聲,去無影,往生靈身上一撲,就能將生靈的精血、神魂、修爲,甚至是稟賦資質等,完全掠奪一空。
這是極其上層的魔道功法。
但是那位血海教主傳下的這部《血海殺神經》,似乎是有感於血神子太容易被道門、佛門的降魔功法剋制,往往一道雷火,就能將血神子轟成重傷。
是以,這部功法,錘鍊出的,是宛如佛門護法金剛一般,堅不可摧的血海至高魔身。
詭邪,兇厲,甚至自家仙魂都會成爲‘祭品’,一點點錘鍊進肉身中,以此換來可怕的殺傷力,以及極可怕的修煉速度。
刑天鯉微微搖頭,向着冉閔伸出手。
冉閔強行控制着自己一拳轟向刑天鯉的衝動,任憑他手指搭在了自己的腕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