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蓮到了張問府上,竟要人給她安排住處、就此住下。這個張問倒是沒有料到,但是他又找不到理由硬趕人走,也就懶得管她,只管忙乎自己的事。他心道:自己該做的都做了,真要倒貼上來,也只能笑納,沒得辦法。
張問趕着到巡撫衙門交換了公文,領到關防印信,準備第二天就啓程回京。他從巡撫行轅走出來,上了馬車,同車的有玄月和玉蓮。以前是玄月做張問的貼身侍衛,現在可好,多了一個,而且是千總武將做護衛,張問這官當得、排場倒是挺大。
這時,一羣孩童稚嫩的童謠從街巷上傳過來:“紅蘿蔔,蜜蜜甜,看着看着要過年……”空氣中飄着各種食物的香味,張問撩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景象,不禁感嘆道:“這年咱們可得在路上過了。”
秦玉蓮笑道:“只要能和張大人一起過,哪裡過都成。玄月妹妹,我說得沒錯吧?”秦玉蓮性格開朗,以前見着張盈很快就合到了一塊,現在沒兩日,又和玄月扎堆了。
這時馬車行到東門旁邊,張問看見譙樓,便對前邊喊道:“停車。”馬車停下之後,張問從車上走了下來,說道:“去譙樓上看看,以後不定什麼時候才能來瀋陽。”一邊說一邊走到譙樓下,正看着一個扛着鳥銃的熟人:王老銃。以前張問和王老銃交往過一陣,主要是想從老兵口中瞭解實戰的一些信息。
王老銃縮着腦袋,雙手插在袖子裡,口裡哈着白氣,在寒風中凍得直跺腳。他的頭髮鬍鬚已經花白,一副老態,卻仍然要在大冷天守城門,看起來確是有些悽慘。但實際上王老銃還算不錯了,吃喝軍中,每月還可以領到一點軍餉。
“王老銃。”張問喊了一句。王老銃回頭看見是張問,臉上頓時一喜,大喊道:“張大人!哎呀,今兒啥風把您吹來了……兄弟們,張大人來了!”王老銃喊了一嗓子,抱着鳥銃奔了過來,彎着腰道:“大人不知道,您現在在軍中的名號那叫一個響啊。唉、唉,上回打建虜,大人怎麼沒讓我也去呢……”
張問笑道:“下回一定專程點你做我的親兵。對了,那樵夫的小女還好吧?”他心道:上次你要真去,這把老骨頭估計早就在兵潰的時候落到後面被建虜一刀給砍了。
王老銃道:“我當孫女養着,好着呢。”
這時樓上的軍官問道:“王老銃,哪個張大人?”王老銃瞪眼吼道:“哪個張大人,搞死幾萬建虜兵的張大人!”
這麼一說,官兵們都聚了過來,想看看平日被吹得都上了天的張大人是啥模樣,長了幾條胳膊。卻見張問長得一副俊朗公子哥模樣,有將領笑道:“都說張大人用兵如神,大夥以爲大人長得是虎背熊腰、徒手能搏虎呢,今日才知大人原來和戲文裡孔明先生那樣,是個儒將啊。”
後邊一個軍士喊道:“大人,跟着您打建虜的兄弟,這會兒在瀋陽可是闊綽呢,下回能不能帶上咱們啊?”另一個道:“建虜都被滅了,還有啥下回?”
張問道:“女真人起碼有幾十萬,就砍了兩三萬顆腦袋,要說打完,還早。放心,很快又能打,不過我明兒要回京了,卻是陪不了兄弟們殺敵報國。”
王老銃聽罷說道:“大人,敵酋野豬皮不都被抓了嗎?他們還敢來?”
“敢來,怎麼不敢來?建州那邊沒吃的,除了搶咱們大明,沒別的辦法。抓了一個野豬皮,還有第二個野豬皮。”
軍士們喊道:“那大人別回京了,帶着兄弟們,滅了丫的建州,看建虜還敢不敢來搶。”
張問沒有說話,這話沒必要回答,哪能誰想帶兵就誰帶兵的?他向譙樓上走去,想再到高處看看這遼東大地。一行人走到譙樓上,張問俯視着城外白茫茫一片的遼闊大地,心裡頓時生出一股王八之氣來。
他站在欄杆旁邊,迎着喊風凝視了許久,他很想喊一聲:有一天老子要帶着百萬雄兵再來此地一遊。不過他做人一向比較低調,卻是一句都沒有喊。秦玉蓮聽到張問剛纔和官兵們說的話,有些疑惑地問道:“張大人,既然建虜肯定會捲土重來,軍門爲什麼不乘勝把赫圖阿拉也攻下來,將建州盡數控制呢?”
張問回頭道:“我猜袁巡撫也想這麼幹,有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他哪能等着?不過緩和遼東局勢是朝廷的意思。這遼東一打仗,軍費動輒就是百萬、損兵動輒就是十萬,朝廷承受不起。元輔要減稅愛民、要彌補戶部虧空,所以要儘量避免戰爭……或許元輔是對的,大明只要富足了、人心只要聚攏了,建虜這樣的部族算什麼呢?”大夥陪着張問說了會話,張問便從譙樓上下來,向衆人告辭,就此算是作別了瀋陽。
第二天張問啓程,袁應泰和幾個陪同的文官到長亭送別,送別的人還有劉鋌、秦良玉、章照等和張問交好的人;而其他瀋陽的同僚,卻一個都沒有來,以劃清界限。袁應泰是遼東巡撫,從禮節上說,要給張問一些面子,所以纔來送別。黃仁直和沈敬依照張問的意思,將送行的人一一記錄在案。
張問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從瀋陽西門出來,踏上回京的路。清晨裡,軍事重鎮獨有的號角聲就漸行漸遠了;過年的紅熱氣氛,也漸漸淡去,代之而來的是遼東荒涼廣闊的雪地。一行人從瀋陽出發,向南沿着邊牆途徑定遼衛、海州衛等地;然後轉向北行進入廣寧衛地區,向西走一陣,就是遼西走廊了;遼西走廊向西南行進,進入山海關。輕裝簡行,等張問到達京師的時候,剛好是正月初十,真趕上了上燈節。
時值佳節,京師熱鬧非常,各大鋪面都掛着紅燈籠,炮竹聲連綿不絕,到了晚上,還能看見煙花,有紫禁城裡面放的各式漂亮煙花,也有大戶人家放的,在夜空中炸開,釋放炫目的繁華。全城的人都可以觀看,街頭上人山人海,各種燈謎、戲耍、琳琅滿目的貨物,好似在襯托了一個大大的太平盛世。
不過聽說前些日子,遼東杜鬆部和馬林部覆滅的消息傳回京師,有識者說建虜可能會打到京師來,京師的米價都漲了好一陣。但是清河堡之戰的消息傳回來以後,一切都又正常起來。
張問回家之後,命人收拾青石衚衕裡的老宅,買些燈籠紅燭,也佈置一下佳節的氣氛,過年過節的,不能太冷清了。自從張盈離開之後,家裡缺了女主人,張問總覺家中缺點什麼東西……卻不知她在哪裡過的年,張問猜測着她應該去找沈碧瑤了。張盈的社會關係也比較簡單,妹妹在宮裡頭,她不可能去皇宮,只有杭州的沈碧瑤那裡要熟絡一些。張問尋思着,找個機會,得去杭州一趟,一則把張盈給尋回來;二則也看看懷着孩子的沈碧瑤,算來她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
家裡的衆人忙乎着收拾院子,張問則去都察院交付公文報道。他很快又得知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司禮監出現了變故。以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先被髮配充軍,不久又被人“矯詔”縊死;掌印太監由王體乾執掌,魏忠賢升了司禮監秉筆。
在熱鬧喜慶的氣氛中,朝廷依然在暗自變化着。東林黨對於魏忠賢等人執掌司禮監十分不滿,而且認爲王安的死是個陰謀;東林認爲,前不久皇上才親自賜封的王安司禮監掌印,而且皇上一直忙乎着木雕,這段時間又迷上了滑冰,哪有心思去管司禮監?更別說突然態度陡變誅殺大宦官了,這裡面肯定是魏忠賢一黨在搞鬼。
東林紛紛上書彈劾魏忠賢,並要求嚴查矯詔冤殺王安的案子。朱由校下旨說王安就是他發旨搞死的,和他人無關;朱由校自己的太監,想殺還需要東林同意麼?他也沒給個具體理由,就說想殺就殺了。
朱由校確是說了一句大大的實話,沒有他的授意,魏忠賢敢殺司禮監掌印?還是矯詔殺的,除非魏忠賢活得實在不耐煩。但是朱由校越是這樣說,東林越是不信,認爲只是皇帝爲內宮遮掩的原因。
這種效果恰恰也是朱由校想要的。殺了親東林黨的王安,就是和東林爲敵。朱由校大搖大擺地殺了,他卻沒有被東林敵視;東林敵視的只是太監魏忠賢等人。
張問獲悉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對於元輔葉向高的政略理想,愈發沒有了信心,皇帝都不支持,還搞毛呢。他也管不着這些事兒,只顧辦自己的事,先把從瀋陽帶回來的說書先生唐三爺給安排好,在京師造成輿論,爲爭遼東大功作好鋪墊。正巧這時候東林都顧着王安那案子去了,張問回京反而不是東林對付的第一要事。
東林忙着寫奏摺罵魏忠賢,皇帝一概不理,連看也不看。奏摺都到了司禮監,東林罵魏忠賢,等於是站在魏忠賢面前指着鼻子罵。而皇帝卻壓根不管,聽說他喜歡上了滑冰,西苑冰池封凍,冰堅且滑,他便命一羣太監隨他一起玩冰戲。他親自爲自己設計了一個小拖牀,牀面小巧玲攏,僅容一人,塗上紅漆,上有一頂篷,周圍用紅綢緞爲欄,前後都設有掛繩的小鉤。朱由校坐在拖牀上,讓太監們拉引繩子,一部分人在上用繩牽引,一部分人在牀前引導,一部分人在牀後推行。兩面用力,拖牀行進速度極快,瞬息之間就可往返數裡。朱由校玩得不亦樂乎。
前不久敵酋努爾哈赤被押送回京,本該在午門獻孚祭拜祖宗,渲染一番;但朱由校卻不理睬,直接讓人丟詔獄裡關着了事。張問回京,也沒接到皇帝召見的任何信息,就讓他在家裡候着。
相比之下,東林黨的人還惦記着張問,上書要求將張問革職查辦,但沒能得到批紅;他們也不敢羶自將一個四品官員的烏紗帽摘了查辦,只能等着。
衆大臣對於皇帝的這種態度無計可施,皇帝原本就不識字,細想一個不識字的人你能要求多高?也怪不得別人,是東林黨自己把人家推上皇位的。而且按理說,朱由校雖然喜好玩樂,可玩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玩意,並不鋪張浪費;皇帝不管政事,還有大臣,這對執政黨實現正治理想、應該是少了許多制肘,偏偏半道里殺出個魏忠賢來,東林官員怎麼辦事怎麼不利索。
所以大臣們仇恨的人是魏忠賢,不是朱由校。
張問看明白京師的狀況之後,反而鬆了一口氣。心說要是王安沒倒臺,東林黨這麼一上書查辦自己,王安按着東林的意思就批了紅,那自己向誰哭去?皇帝顧着玩樂,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不一定會站出來說話。
張問輕鬆了一頭,便在家裡很舒服地過他的節日,並交代人不緊不慢地辦正事。正月初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是每年都要鬧騰的燈節,非常熱鬧,張問也常常去街上閒逛,感受節日的歡樂。
隨從的玄月、秦玉蓮二人十分歡快,對那些賣藝戲耍的,擺攤搗鼓各種稀奇玩意的東西十分有興致。相比之下,張問和管家曹安倒有些提不起興致,他們在京師呆了許多年,年年都是這個樣,也沒什麼新奇感。
就在這時,街邊傳來一聲聲“好、好”呼喊聲,秦玉蓮急忙奔到人羣外邊,墊着腳尖看裡面的稀奇。她看了一陣,回頭說道:“你們快來看,有人從嘴裡噴火呢。”
玄月也好奇地跑過去墊腳看稀奇。張問跟過去,往人圈裡面一看,只見一個彪悍大漢站在雪地裡,一手拿着一個瓶子,一手拿着一根火棍,操~起瓶子仰頭喝了一口,然後往那火棍上一噴,“呼”地一聲,就從嘴裡噴出火來,周圍的圍觀衆就大叫:“好、好,再來一個。”
張問無趣地說道:“這種小把戲在京師常常都能看見。”
秦玉蓮回頭笑道:“就是圖個樂子唄,大過年的,皺着一張臉做什麼嘛。咦,你說那火要是燒到嘴裡去,可不得燙傷了?”
張問道:“這麼簡單的事兒還要問麼?鍋裡的油要是燒起來,把鍋蓋一蓋,火就滅了,何也?火需要氣才能燃燒,氣一燒完,就不能燃了。你沒瞧着那漢子每吐一口,就急忙閉上嘴麼?”
秦玉蓮聽罷仔細一瞧,還真是這樣,回頭笑道:“唸書多就是不一樣哈,張公子好像什麼都知道。我想起在瀋陽那會,你說那個順風箭,可是說了好一通大道理。”
張問摸着額頭說道:“你還真以爲書上什麼事都說呢,這樣的事是靠腦子自個想,和經書半點關係都沒有。”
這時玄月也說道:“我聽說過一個笑話,一個秀才要過河,可不知道怎麼過,就回家找了一堆書翻開,看了半天都過不了河。”
她說完之後,張問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張問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玄月眼神很無辜,說道:“這不完了嗎。”
秦玉蓮嘻嘻掩嘴而笑,曹安也呵呵陪笑了一陣,因爲玄月平時不拘言笑,難得講一次笑話。張問卻丟下一句:“一點都不好笑,還笑話。”
就在這時,聽得有人喊道:“大夥要是喜歡看,茶樓裡邊請,今兒中燈節,樓裡的茶水全部免費。喝杯熱茶,還有更多有趣兒的戲耍等着大夥看啦。”
又有人嚷嚷道:“好喲,免費的茶,咱們進去看吧。”
張問左右看了看,指着街對面一家和這邊對着搶生意的茶樓道,“曹安,瞧那邊還有一家,門口也豎着免費酬賓的牌子,可夥計小二都站在門口看這邊的熱鬧,門口羅雀,卻正犯愁呢。”
曹安想了想,低聲道:“要不讓唐三爺到那家茶樓說書去?”
張問笑道:“我正有此意,唐三爺那張嘴,京師百姓一定愛聽。那家茶樓的生意好了,其他店家就會爭相效仿,也說國姓爺那一出……”說罷二人相視而笑,甚爲得意。
秦玉蓮聽人說茶樓裡面還有稀奇玩意,提議要進去看看,張問卻對這樣的戲耍不感興趣。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就說道:“天色漸暗,一會晚上有燈會,卻更是好看,還喝什麼茶呢,不如找個地方把晚飯吃了,一會好看燈會。”
夜幕漸漸拉下,雖然天氣依舊陰冷,但並不影響街面上熱烈的氣氛。有孩童在大街上玩鞭炮,大人擔心安全,就拿着棍子責打,孩童哇哇大哭。可那哭聲並不悲傷,反而像是喜慶的聲音;就像笑聲有時候並不代表快樂一樣。
街道兩邊白氣騰騰,有賣羊肉的、賣包子饅頭的、賣麪條的,空氣中飄散着食物的香味,讓人食慾大增。張問等找了家乾淨的酒樓,準備吃了飯看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