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妖帝，笑得明媚又溫暖。
然後，她向它行了一禮，轉身走進了雲霧之中，再不回頭。
那身影嫋嫋消失，白霧就還是白霧，變不回陸無雙了。
連邊上的聶小樓，都能深切感受到它的哀思。
天家無情。帝君的這一面，從來沒有展示給別人。
見妖帝望着人影消散的方向出神，聶小樓猶豫再三，還是試着道：“九幽大帝將青陽前國師安葬於落鳳潭之畔，立了很大一塊碑曰，‘國師無雙’。帝君，要不要將青陽前國師從異鄉請回貝迦？”
以慰君懷。
就在這時，有宮人登階進殿，伏地小聲稟告：
“霜葉國師求見。”
霜葉這時候來？
蟠龍柱上的身影沒有吭聲，宮人也不敢動彈。
好一會兒，妖帝才沉聲道：“讓他在臺下候着。”
“是。”宮人領命退去。
方纔一瞬間，妖帝也動過遷墓的念頭，但也僅僅是一瞬間。
被霜葉的求見一打岔，它立刻又回過神來。
“不必遷墓，落鳳潭倒是很適合她！”它哼了一聲，“要是把她遷回來安葬，可沒法子給她豎這樣的碑。‘國師無雙’？嘿，朝中那幫傢伙不得跳腳？”
青陽在閃金平原爲貝迦鞠躬盡瘁，卻在貝迦揹負罵名，全國上下指她爲罪臣，那自然不能在貝迦風光大葬。
反倒是敵人賀驍，給足了她死後的尊重。
她要是九泉有知，大概也不願回來吧？
聶小樓點了點頭：“那裡風水很好，確實是個清靜所在。”
妖帝嗯了一聲：“放下蓮花和蠟丸，你退下吧。”
“帝君保重。”聶小樓知道它需要獨處，迅速行禮退下。
殿內氣溫下降很快，顯然帝君心情不佳。
聶小樓走出重華殿的最後一眼，見到殿內雲遮霧繞，青蛟的身影盤在柱上若隱若現，彷彿又凝成了雕塑。
直至他離開之後，妖帝纔對着地上的血蓮花呵出一口白汽。
得了這口龍息，蓮花飛快枯萎。
花瓣落盡，蓮臺飽滿，中間結出一顆晶瑩的圓珠。
這珠子比正常的蓮子大個五六倍，通體銀白，幾近透明。若是仔細打量，還能瞧見珠子裡似乎有一道陰影飄來飄去，身影綽長。
妖帝瞧見它，呼吸都輕了。
蛟卵！
青陽居然替祂找來了這顆蛟卵。
其實它派青陽去閃金平原的理由只有兩個：
一是要她監理爻國軍政；
二是讓她躲開貝迦的紛擾、在爻國安心養老；
至於這枚蛟卵只存在於傳說之中，並且妖帝只在許多年前順口一提，自己也沒當回事。
黑龍神尊撞擊天羅星之後，真龍一族也依舊活躍了很長時間，直到中古時期才逐漸消失。
秉靈氣而生的，最終也隨靈氣而去。
蛟龍蛟龍，龍已經基本消失，但蛟還艱難活着，數量也非常稀少。
與成年個體不同，蛟卵進入休眠狀態後，需要的靈氣極少，因此得以一直保留至今。
傳說中，它遺落在閃金平原。
沒想到，青陽真把這樣寶貝給祂找來了。
妖帝一邊唏噓，一邊銜起蛟卵，直接吞了下去！
人類胎兒在未出生之前，含有一分先天真氣，出生之後立刻就散盡了；蛟卵也是一樣，未孵化之前內蘊真龍之氣，且在蛟胎成熟卻未出殼時，達到最大。
眼下的靈氣環境，已是過去三百年之冠，這枚蛟卵也行將孵化。因此青陽送出的紅蓮，開花時間其實對應的是它的成熟度。
這一點真龍之氣，對妖帝的補益最大，甚至遠勝帝流漿。
祂還需要很長時間的煉化。
然後，妖帝就拿起那枚蠟丸。
蠟丸上的封印還完好如初，它輕輕一捏，蠟丸就碎了，裡面藏着幾隻蟲子。
有幾隻已經死了，還剩兩個活着的，形體與被封進去時不同了，已經不是蛞蝓的形狀，反而三分像蚱蜢、三分像甲殼蟲。
從閃金平原到靈虛城，在這漫長的運輸途中，它們結起繭子變成了下一個體態。
“應聲蟲？”妖帝一擡爪子，這兩隻蟲子就嗡嗡嗡振翅飛起。
一轉眼間，嗡嗡嗡的動靜就變成了人聲：
“青陽護法，你敗了。”
男聲，聽起來很年輕。
“呵，成王敗寇。”這是青陽的聲音。
她一開口，妖帝就知道和她對話的人是誰了：
九幽大帝賀驍。
宮殿深處雲遮霧繞，妖帝單獨聽完了青陽與賀驍的對話。
它知道，這是青陽用盡最後一點壽元，爲它換來的絕密情報。
大方壺雖然在盤龍沙漠，但一直以某種方式與賀驍緊密聯繫，甚至催生出問道樹與具羅木的變種，替賀驍解去木王鼎之危。
賀驍過往種種異常，比如單獨身負元力，比如能夠瞞過妙湛天的真實之眼，甚至可以活着離開顛倒海，說不定都是大方壺在背後搗鬼！
這件法器能做的事，好像遠比淵王時期和盤龍城時期更多了。
爲什麼會這樣？上古的大仙早就認證，大方壺沒有也不需要器靈，因爲它本身就是浩瀚的存在之一。
難道那些仙人搞錯了？不，它知道那都是什麼大能，不至於這麼不靠譜。
也就是說，大方壺本身也在不變演化，不斷改變，甚至可以主動爲賀驍提供幫助。
還有，青陽特地問起了紅將軍，問他是不是在大方壺裡見過紅將軍？
這麼問其實很有技巧。
而賀驍是怎麼回答的呢？“見過。”
這就說明，紅將軍存在於大方壺裡！
並且賀驍說道，“不在紅塵之中，就算不得真正活着”。這就解開了貝迦和天神長久以來的疑團：
盤龍城滅亡之後，紅將軍並非避世遠遁，而是被攝入了大方壺中。這也符合賀驍對她“不算真正活着”的描述。
所以她無論生前死後，依舊不放棄與貝迦對抗。
關於賀驍身上隨時可用、單獨可用的元力，他自己是這麼說的：
哪怕是大方壺，也要遵守元力的法則，哪來的“特賜”？
也就是說，賀驍身上的元力來源於一支極其強橫的勢力，更可能是來源於強大的軍隊，不是黑甲軍，也不是龍神軍。
並且他和這支軍隊很近。
在大鬧天宮時、在木王鼎之戰時，妖帝都能確定，他身邊不會有其他軍隊，但他還是用出了元力。
嗯，很近？
難道，那支軍隊就在……
如果紅將軍還存在於大方壺中，那麼她手下那支鐵血勁旅，會不會也同樣存在呢？
這或許是賀驍能夠身具強橫元力的唯一解釋。
但他們如果是亡靈大軍，又怎能渡送給賀驍真實的元力呢？
“存在”這個詞，就很值得商榷啊。
掌管“真實”神格的妙湛天曾經談過，虛與實之間、幻與真之間的過渡或者叫隔閡，並沒有人類以爲的那麼明顯，主要看界限在哪裡。
如果這個“界限”就是大方壺本身呢？
這樣解釋賀驍身上的元力，彷彿還能稍微通順一點。
妖帝不知道大方壺到底是怎麼選人的，但它每次找到的人，都能給天魔和貝迦造成很大麻煩。
不過，今次的賀驍和淵王、和鍾勝光都不同。
他對抗天神，但不拒絕與貝迦合作；
他與靈山合作，但不忌憚給牟國上點眼藥、來個下馬威。
所以，這個人要反的到底是什麼呢？
青陽大概早就看穿了這一點，纔拿出天神降臨實驗的絕密情報，替貝迦向他“要一個人情”。
她的苦心，只有它才能體會。
吞掉蛟卵，妖帝又低頭盯着青陽的絕筆信，一聲悵惘低語：
“你倒是解脫了。”
它在世間的重要故人，從此又少一個。
妖帝望着太陽升起的方向，蛟目也被鍍上兩點金光。
“蒼晏國？”它低笑一聲，“且看你有什麼本事！”
——
《閃金（下）》卷收官，本書中部一同收卷！
大家知道，咱這本書是分作上、中、下三部的。
從下一章起，進入《蒼晏》卷，同時開啓《仙人消失之後》下部，也即是最後一部的全新篇章。
——
風行水雲間/九方燁
2025.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