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表面上分析，貝迦大舉進攻貴國，一是因爲貴國採用你的戰略，在它眼皮子底下整垮了雅國，貝迦自覺顏面盡失，惱羞成怒；二是因爲貴國在對雅戰爭中也有損失，貝迦覺得有機可乘，想佔一把便宜。”賀靈川總結，“從兩個原因來看，都不足以讓貝迦跟牟國死磕。”
遊桓點了點頭。
至於在牟國的南部海面全軍覆沒的那支船隊，兩人提都不提。
誰不知道那只是戰爭的引子？賀靈川甚至有六成的把握，這事兒不是牟國乾的。
“那麼我問你，十幾個月前貴國在郭總輔操持下剛開始進攻雅國時，有沒有抱定要滅掉它的決心？”
遊桓眉尖微蹙。
答案當然是沒有。他知道九幽大帝要說什麼了。
“當時郭總輔決定進攻雅國的原因，一是爭個顏面，二是看到了機會，這與現在的貝迦有何不同？如今你是話事人了，且說說爲什麼牟雅打仗打到後來，牟國的目標就變成了‘不惜代價也要打垮雅國’？”
牟國進攻雅國的原因並不複雜，一是雅國之前爲了配合貝迦的戰場攻勢而用力欺負百列，此舉就相當於往百列的保護者牟國臉上狂扇耳光，當時牟國忍住了不吭聲，但事後是一定要找補的。這跟百列無關，跟牟國的面子有關。大國顏面不容抹黑。
其次，蒼晏僅僅一次突襲就打進雅國腹地，還佔走了雅國的聖地百丘源，這讓牟國之前的隱忍形同怯懦，並且郭總輔也實打實看到了機會，牟國這才大舉發兵——
是不是跟貝迦入侵牟國的原因，驚人地相似？
遊桓想到這一點，後背微涼。
他沉聲道：“打垮雅國，是出於我國的戰略安全考量。”
牟國打雅國，死傷二十多萬人，更不用提戰爭持續一年半所消耗的物資，光從賬面上看就是不划算的。
但牟國還非這麼幹不可，因爲它有其他維度的戰略考量，不能單算損失。
賀靈川笑了：“如果貝迦也這麼認爲呢？”
“這……”
不至於，但遊桓一時不知如何反駁。戰場之事，誰敢打包票？
“你發狠打垮雅國，是因爲你在戰爭中發現了它的虛弱，發現了你可以這麼做。”賀靈川一字一句，“如果隨着戰爭的深入，貝迦發現你們顯出了疲態和虛弱，認爲咬一咬牙、付出足夠的代價就能打掉貴國——以貝迦的性情，你猜，它會不會也下定決心要這麼幹？”
少扯什麼戰略考量，雅國在牟國身後蹦躂了十幾年，牟國那會兒就不用考量了？
那還不是因爲牟國越打越有信心，發現自己好像真能幹掉雅國，於是真就這麼幹了。
真正的戰略大家，會隨着戰爭的深入，及時把握新的機會。
也就是因時因勢而考量。
此時說不可能，爲時太早。
“更不用說，牟雅之戰也的確讓貴國受傷流血，一直都未恢復過來。眼下就是近四十年來，貝迦能找到的最好的出兵機會。”
所以貝迦進攻牟國的陣仗，也是四十年來之最。
趁它病，最好能夠要它命。
以貝迦的力量，它要是鐵了心要死磕，不對，是磕死牟國的話……
這個想法，實在讓人不寒而慄。
遊桓苦笑：“大帝，如果讓您來操持這場戰爭？”
九幽大帝把重話說在前頭，就是爲下文做鋪墊，但不能說人家的提醒沒道理，因爲戰爭真是這天底下最難預判走向的事件。
別的不提，一年半之前的牟國也沒想到，自己後頭會發起狂來直接打垮雅國。
遊桓就是操辦人，他最清楚這個轉變是怎麼發生的。
“所以你該考慮的，不是儘快讓貝迦偃旗息鼓。”不是想着怎麼儘快結束這場戰爭，“而是要讓它深深體會到，再打下去就太不划算。”
攝魂鏡在賀靈川懷裡，哎地接了一聲：“你這不是正確的廢話？誰打仗打到不划算了還不停？”
遊桓目光微動：“太不划算？”
他慣能舉一反三，只聽這幾個字，心頭就有一絲明悟。
“第一個字，‘耗’。”賀靈川豎起一根手指，“你要給貝迦一點時間，讓它從氣頭上冷靜下來，問題纔會曝露。”
遊桓緊接着問：“什麼樣的問題？”
“哪個國家內部沒有問題？牟國立世一百五十多年，朝堂、民生、族地、軍隊，哪一樣敢說是乾乾淨淨、純潔無垢？”賀靈川笑道，“你現在應該最清楚了。”
遊桓也笑了，然後嘆一口氣：“是！”
他少年即入官場，已經耳濡目染，平民百姓聞之駭然的事，在他這裡見怪不怪。可是吧，當上總輔之後接觸到的許多內幕和人事，依舊讓他大感震撼。
“牟國尚且這般，存續時長是牟國四倍的貝迦——你覺得，它內部的問題是不是牟國的四倍？”
遊桓此時也放鬆下來，倚着闌杆道：“遠遠不止，我看十倍都有。”
他腦筋又飛快轉動，思考九幽大帝拉他出來單聊的目的是什麼？
這樣的大人物，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不會無的放矢。
“妖帝與天宮互相制挾，藩妖國與靈虛城互相制挾，妖族與人臣互相制挾，由這三大根本矛盾引出的大小問題，盤根錯雜、不計其數。”賀靈川迎着河面的晚風，“貝迦進攻牟國，倘若打出七分力道，恐怕最後只有兩分能抵達戰場，餘下的都被他們自己內耗掉了。”
“當然以貝迦的力量，只打出兩分力道也很可觀。但你別忘了，它一開始是想來佔便宜的。一旦虧耗太多，它就得重新盤賬。”賀靈川對貝迦內部的矛盾洞若觀火，“說到底，戰爭算的就是一筆經濟賬。哪怕天神還想繼續，妖帝都必須從實際出發。”
妖帝纔是貝迦的實際當家人，要對最後的勝負贏虧負責的是它，不是天神。
遊桓即道：“屬實如此。這一次貝迦舉兵，主力出自七大藩妖國，靈虛城本身卻出兵很少，僅僅不到一萬七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