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迦的成功有極大偶然，當時踞守靈虛城和墟山的大還宗已經式微，又與附近的人國打得不可開交。說實話，那個時候——”辛乙按了按眉心，順手在棋盤落下一子，“——靈山內部也鬧出一些分歧，人心不齊，所以六百年前，在貝迦如今的國土上，有幾個大宗大派與大還宗很不對付。這幾方彼此削弱，就給了妖族可趁之機。”
“妖帝創立貝迦，也有天時之便。六百多年前靈氣衰微，比咱們七年前猶甚。這種環境讓仙宗和修行者都很難受，反倒是人國如魚得水。”辛乙輕聲道，“妖帝就是抓穩了這個時機。”
孫茯苓眨了眨眼：“靈氣衰弱，仙宗和修行者不舒服，難道妖怪們就能倖免麼？爲何反而是北方妖國舉事的好時機？”
“妖族當然也不好受。但是以史爲鑑，每一次靈氣潮汐退去，人國的優勢都會凸顯出來。在我看來——”辛乙正色道，“他們獨有的優勢，就在於‘人’本身。”
“人類組織經營的方式、人類治理國家的觀念，幾乎在每一次靈氣潮汐都會更新。有時更差、有時更好，但總體來說比仙宗和妖族都更優秀。”
賀靈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辛乙現在說的是他自己對貝迦成功的看法，但仙人對待人類普遍傲慢，有幾個肯腳踏實地去收集資料、研究證據？
傲慢，就容易帶來偏見。
所以，這很可能是辛乙自己，或者辛乙讓手下人觀察所得。
嗯，這可是需要很長時間呢。
“貝迦的開國妖帝就是意識到這一點，才大量起用人類來管理帝國。”低頭太久了，辛乙轉了轉脖子，發出咯啦一聲響，“據說當時遭遇的阻力極大，妖王妖將非常憤怒，質問妖帝爲何將他們拼死流血的成果，輕輕鬆鬆送給了無所建樹的人類？”
“這阻力確實不小，開國妖帝有遠略，也懂得取捨。”妖帝想起用人類、借用人類的聰明才智，就得給高官、給厚，簡單來說，就要給權。其他大妖當然不幹，開疆拓土的戰爭都是妖族流血流汗打下來的，爲什麼權利和富貴反而給了弱小而事先無建樹的人類？
這公平嗎？這當然不公平。
它們絕不肯拱手相讓。
可是偌大一個帝國想站穩腳跟、想發展，就要務實。
當時剛剛成立的貝迦立足未穩，還面臨靈山的強大威脅，並且此前從未有過妖國成功的先例，領導者的壓力極大。
在“公平”和“能力”之間，開國妖帝偏向了後者。所以賀靈川才說，他懂得取捨。
“妖帝成立一個機構，名爲‘同知林’，廣納人才、接受獻言、預備輔政，相應的也給予官品和待遇。結果同知林纔剛成立，裡面的人才就被殺了七八個，其中還有妖帝特別倚重的。”棋局越來越難，辛乙只有餘力分半個心眼子與賀靈川對話，“妖帝大怒，查出幕後主使的兇手，是有開國從龍之功的大將。他也沒有姑息，頂着壓力將參與者全部處死，其中不乏在開國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將士。這名大將也被剝奪修爲，打入墟山暗牢。”
“因這件事，剛剛成立的貝迦險些又分崩離析。幸好妖帝，或者說他新納入的人臣很有手段，加上天魔也是大力支持，這一局終是有驚無險地渡過去了。那麼付出的代價之一，或者說妖帝做出的妥協，就是他必須將功勞最大的妖將分封爲王，讓人家有更大的領地、更高的權重，反對的聲浪才慢慢變小。”
“原來如此。”賀靈川問他，“那爲何北方妖國能成，靈山扶助的人國反而不能成？明明妖國的開國妖帝面臨的阻力更大。”
人國用人臣，這本就是天經地義，哪像妖國初用人臣，還要經歷一段破冰的艱難？
“是啊，這便是重點。”兩三點金桂飄進院子，辛乙轉頭望天，語氣全是恨鐵不成鋼，“說到‘用人’，靈山真是照妖國差了十萬八千里！”
孫茯苓笑道：“這麼誇張？”
“一點也不誇張。”辛乙搖頭，“扶不起來的人國就不提了，但凡扶得起來的，仙人仙宗也很快就向他們索要供奉和孝敬。畢竟天地靈氣稀弱，既然手底下有了屬國，當然要想盡辦法讓它爲自己收集資源、提供服務。你們想啊，在那種靈氣環境下，原本人國的產出連自己都不太夠用，仙人還要刳走一大部分，那底下的國民還有活路嗎？”
兩人都沒問，仙人仙宗能不能管住手，別去壓榨新興的人國？因爲答案是不能。
你已經餓了七天七夜，面前突然多了一碗熱乎乎、肥顫顫的紅燒肉蓋飯，香氣撲鼻。請問你能忍住多久？
如果瞧見這碗飯的，還有其他餓鬼。就算你能忍住不吃，別人吃掉了怎麼辦？
“並且除了公開的供奉之外，人國當中就有野心家與仙宗個別仙人互相勾結、上下沆瀣，在王廷中掀風攪浪。更細的原因就不提了，反正這些小國本就立國未穩，再被狠狠折騰這麼幾下子，不散就怪了。”
辛乙嘆了口氣：“其實靈山扶助的虞國最接近於成功。虞國國君有魄力也有遠見，立國後就與民休養生息，施政得力，又懂得與仙宗斡旋，很大程度上斬斷了從前人國掉進的怪圈。可惜啊——”
“爲何沒有成功？”賀靈川想的是，其實閃金平原也出過許多明君，但都是曇花一現，無法穩固基業、好好傳承。
“正當壯年，他就暴斃了。”辛乙一聲嗟嘆，“天不假年，無計可施。在他死後，虞國後面的統治者都沒有他的才幹，再加上那時還有貝迦從旁作祟，所以虞國撐不到二十年就消亡了。”
孫茯苓想了想，有些感慨：“想不到，天魔無法親自降臨，反而成了面對仙人的優勢。”
聽了這話，辛乙一拍巴掌：“還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