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波平浪靜,風憩無聲。
在芒芒海天世界中,忽見一團氣光在灼灼閃閃,如雲聚雲屯般巍巍覆壓在百丈高空,映日照空,氣魄森嚴!
而在氣光深處更隱藏着一點渾然精光。
其雖不過米粒大小,如今還尚是若隱若現,卻自有一股樞機握運、生神布靈的浩大意蘊,彷彿可以含孕一切,是陰陽造化之根源! 幾乎在這氣光現出同時,陳珩身上也兀自有烈焰燃起。
這火不是凡火,而是起自金丹當中,由那破境時候所產的一陽之氣凝結而成,也是證就內景之兆,非同凡響。
火焰先自腳底發出,又順雙腿一路蔓延向上,不多時候就慢慢爬滿了陳珩全身,將其熊熊裹住。
連他身下那艘漁舟也同樣被捲入其中,在烈焰下噼啪作響,飛速崩塌毀去。
這火勢雖旺,連海水亦被其視之無物,但烈火當中卻並無半絲濁煙竄出,只是一派明亮堂皇,叫人難移開視線。
而在火光散盡之後,原處只有一個年輕道人從中款款走出,衣袂飄飄,凌虛御風,一步步向天中行去。
那個皮粗肉糙、面露老態的黑瘦漁戶此刻已是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玄袍衣冠、氣度雍容的俊美道人。
其人風姿神秀,雅度非凡,神情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散朗從容。
此時陳珩只舉袖一揮,懸在雲頭上的那團煊赫氣光便似得了某類號令般,齊齊往他身軀處斂形鑽去,最後只安靜沉入腹下,與那枚一品金丹互爲表裡,渾然不分彼此。
“江上觀水十七載,終得徹悟了春秋不變、萬川歸之,便譬如這世間的造化萬靈雖各行其道,其致終一也。
如此……倒正是與‘大哉乾元’開篇所述的‘萬品淵宗、綱維無窮’之理暗合!”
陳珩內視己身,不由放聲一笑。
經歷了十七載的寒暑消磨,日復一日的江上觀水,他終是打破了眼前障關,順利躋身金丹三重境界。
而他初成此境,便也將自家內景同樣演化到了十成火候,金丹功行圓滿,做到了君堯、嵇法闓這兩位當年的成就。
此事若是傳至宵明大澤處,必然又是會掀起一陣波瀾,叫他名望更上一層! “如此境界,已是丹元大會上可容許的道行極致,也倒是省了再圓滿內景的一番苦功,而不知這一回的丹元大會,究竟又是何章程?”
陳珩眸光微閃,心思也是一動。
據他所知,丹元大會的形制大抵不會照搬前例。
這是由乾元司辰宮內諸位治世祖師聯合商定的,每一屆的方式其實都不盡相同。
但有一處,卻是可以提先預料的——
那便是在丹元大會上,雖或多或少是能些藉助同宗同道者的氣力,依賴那等抱團取暖之法來占上一些先手便宜,但這絕非是什麼堂皇正道。
到得了最後時刻,終究還是需看自家的法力神通,旁人便是想要插手,也難以相幫!
這丹元大會雖不是如凡人打擂臺那般,一個個上陣鬥法來排名次,而是採以混鬥之法。
但縱是這等形制,在各屆的不同法規制束下,也到底還是以個人法力神通來作爲取勝關鍵。
似那等分明自家修爲尋常,卻欲以縱橫捭闔、廣結同道種種,來摘得丹元魁首的妄想,在真正的丹元大會,是絕難以真正做成的。
因這衆天宇宙,終究是方神通偉力堂皇顯聖的璀璨大世。
一個金丹真人便可摧城滅國了,而純陽真君更是有着破界毀陸的莫大能耐! 權謀心計固然是不可或缺,但這也多是限於道行差距不大的修士之間。
若是碰上修爲遠高出自己的巨擘,那便是有千般玲瓏心思也終究無用,要被輕描淡寫一掌拍死,如彈微塵!
“陰無忌、顧漪、師姐……僅是同輩當中,這三位便不容小覷。
也不知在丹元大會上,八派六宗的那些老牌金丹裡,又將涌現出幾多英才俊彥?”
陳珩心下暗忖。
丹元大會乃是八派六宗修士專屬的福緣。
如東海龍族、南海二十四部妖修、梵衆天人或是雷霆府、魚龍道等等胥都大勢力,他們門下的弟子即便再是出類拔萃,乃是進入了歲旦評的天驕之流,其實也並無入場丹元大會的資格。
不過即便是八派六宗,也並非人人都可以上場。
各家需自行舉行一場法會,自門下衆多弟子當中,選拔出最後參與丹元大會的三人。
而每家既只會派出三名弟子下場,那八派六宗真正能參與丹元大會的,其實也僅四十二位金丹真人而已。
陳珩在來西渡海之前,曾接得了一方宗門符訊。
訊中不僅是提及了丹元大會的召開之期和太常元祖金詔之事,更是說到了宗內那場法會,說法會上已是決出了最後的三人。
而玉宸一方將下場的三位弟子,則分爲陳珩、和立子、劉肩吾。
陳珩雖未參與那場宗內的法會,但他一路行來的諸般顯赫戰績已是不必多提了。
且在羲平地鬥崔鉅、敗陸審二事傳回胥都後,偌大宵明大澤內,更是無人會質疑他的鬥法之能。
那他能入選,自然也是應有之義!
至於和立子,這位可謂是異軍突起,在以金丹二重之身接連鬥敗了徐郎、楊郊幾位老牌金丹後,也終是如願以償,順利得了一個名額。
而起初陳珩本以爲和立子與石佑之間還有一場龍爭虎鬥,畢竟石佑也並非那等可以輕易打發之輩。
當年在齊雲山的那場四院大比上,石佑雖是爲避陳珩鋒銳,而主動選擇退後一步,叫不少修士對他低看一頭,只視爲是怯縮之舉。
但在下一屆的四院大比上,這位便近乎是以橫推無敵之勢,壓服諸修,成功登位十大首席,且在事後選了玉宸三經中的高虛秘要傍身,併入了玄教殿當職。
在陳珩看來,無論是底蘊背景,亦或根性天資,石佑都堪與和立子一斗。
可這位因在師長提點下找尋到了一座自家前世所留的洞府,竟連法會都未參與,而直接去了天外世界,吸納前世遺澤去了。
這等果決之態,倒是叫不少人不由訝異。
不過這其中也或許有石佑自知不敵,而懶得去多費心思的緣故。
畢竟丹元大會上連同宗之人也可能是最後敵手。
而石佑雖是佛家大阿羅漢的轉世身,但終究還遠未能覺醒前世記憶,以他當前之能,想勝過陳珩,那無疑是千難萬難。
至於最後的劉肩吾,此人也是玉宸出戰三人裡唯一的老牌金丹。
除了是出身於赤朔劉氏,並且師承大知殿左殿主嵇靈陽外,此人也並無什麼好提的。
他雖是世族當中的俊秀,但還遠無法同當年的嵇法闓相提並論,不過尋常而已……
“我宗出戰的三人已是提先確定,其餘諸派的人選,至今卻還未公之於衆,也不知此番丹元大會上,能否遇得陳玉樞的鷹犬? 不過今時,卻也不同於往日了……”
陳珩念及此處時,忽微微一笑。
此時他眼望水天一色,寬大袖袍在風中緩搖,也是不由心生感慨。
自他被冊立爲真傳弟子後領了羲平地的符命,再到如今的內景功夫圓滿。
不知不覺間,他已是離開了東州大地足有六十餘年的光陰。
而爭葛陸、入虛皇、習真水、煉神雷、修內景……
猶記上一回他自龍宮重歸東州是爲了四院大比,是爲了能拜入玉宸本宗,讓自己能有一方棲身之所。
那這一次他自天外重歸東州——
便爲了摘得丹元魁首,爲了徹底揚名九州萬方,在宇內真人中稱尊! “隙駟不留,尺波電謝……人生天地之間,不修至道,又有幾多六十載?
縱使道孤身危,亦有志毅節峻,石可破而不可奪其堅,此正是我的九死不悔心!”
此時陳珩一聲清越長吟,身軀忽被一道浩蕩罡風裹住,攪動起一片湛湛雲光,翻動如潮。
他只最後看了竹溪村的方向一眼,微微一笑,便再不回顧。
霎時間便被罡風託舉上天,徹底升入蒼霄不見,只留下絲絲清氣縈繞,但也眨眼不見……
……
而遠在數千裡之外,樑國,竹溪村。
此時在陳珩的那座小宅院裡,何昌與何濟正掄着鋤頭,過得許久,這兩人才終在被挖開的大土坑裡,尋到了一方人頭大小的木匣子。
何濟擦了擦額頭汗水,將身靠在那株陳珩親手所植,如今已是枝繁葉茂的大桂樹上。
他看着一旁若有所思的何昌,疑惑道:
“阿父,陳伯這究竟是去往何處了?他又爲何要費勁在這樹下坑洞裡放個匣子?”
何昌聽了這話也不搭理,他只是立在原地,半晌後才跳下土坑,把那方木匣子給抱了起來。
“搭把手。”
何昌對何濟說道。
何濟應了一聲,連忙伸手把何昌拽了上來,氣力之大,叫何昌腳下也是一個踉蹌,險些要撲個跟頭。
“你倒是光長個頭不長腦子!”
何昌穩住身形後笑罵一句,然後就示意何濟去已掩住的院門處再看一番。
待確定四下無人後,他這才進了內宅,小心將那木匣給揭開。
匣中的東西並不算太多,只是一封書信、幾瓶丹藥和一柄寸許長短的小木劍。
那小木劍現出時候,何昌只覺屋內似亮了一瞬,光明大放,讓人睜不開眼來。
待緩一緩神時候,小木劍卻又是芒光盡斂,似方纔那幕只是他的錯覺一般。
何昌也不先去碰那木劍,只是忙把那書信拿住,頓了一頓,才認真拆開。
信不算太長,不過短短百餘字眼。
而當何昌看得最後一段時,他忽大笑起來,叫一旁的何濟趕忙伸頭探頸,也欲看個究竟。
“君非修道才器,亦無慕道之心,而娶親賢淑,生子聰慧,人生至此,亦可雲全福。
便聊以微物相贈,以銘此情,言不盡意——”
何昌又將末尾那段話在心底重複一遍,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陳大哥……原來你真是仙人?”
他在心下喃喃道。
而之後面對何濟的再三相詢,回過神來的何昌只是將丹藥和那小木劍珍之重之收起,一時倒也未多說些什麼。
“丹藥有調元補氣、煉髓凝真種種好處,至於木劍,陳大哥說,這裡內不僅藏有一門名爲‘龍虎金衣’的法術,它還更是信物符詔。”
何昌只笑了笑,轉了話鋒: “而這些,我倒是都用不上了,便看你們這些小兒輩究竟是何等造化了! 明日我等去泰福樓吃上一頓,記得可莫要開船捕魚了。”
“這不年不節的,我等去泰福樓作甚?”何濟茫然問了句。
泰福樓是暇丘城中一座頗有名氣的酒樓,平素陳珩與何昌在逢年過節時候也會去那飲宴一番,何濟對這個名字,其實也並不算陌生。
“我回來得晚了,未能趕上給陳大哥送行,這一頓席面,我——”
何昌本是有些感傷,但一見何濟那瞪着大眼的模樣,心底也是忽涌上一股無奈。
“我也真是昏頭了,同你說這些作甚?聽着便是了!”他頭疼擺了擺手。
“哦。”
何濟點點頭。
翌日,暇丘城泰福樓中。
在酒至半酣,何昌望了眼身旁的妻兒老小,在一派熙攘熱鬧當中,他忽鬼使神差的拎起一壺酒,一個人踉蹌來到左處鄰窗的位置,睜眼朝欄杆外望去。
那是陳珩以往常坐的位置,多年鮮有變過。
以往何昌也有過疑惑,因窗外不過是尋常江景,兩人早已見慣了的,其實並無什麼新奇。
可今日不知爲何,當何昌來到這處後,一切卻像變得有些不一樣。
他聽見呼嘯的風聲和水聲清晰自耳畔傳來。
放眼望去,只見天長地闊,不辨水雲。
一座大青山巍巍橫亙在視野盡頭,生生將袞袞江水分成了兩股,而待得越過了大青山,兩股江水又在天角處最終合爲一道,隆隆奔流向遠方。
此時正值是正午時分,一輪大日高懸天中。
待幾朵薄雲被風悠悠吹散,郎朗日光也是再無遮掩,頃刻便灑染天地,光華烈到讓人難睜開眼,連江水都如若渲上了一層金漿。
天地如熔金聚成,渾然不成彼此!
這壯闊恢弘之景讓何昌怔了怔,半晌後他才漸次回過神來,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他高高舉起酒壺向天外遙敬,心中忽然大笑一聲,喝道:
“陳大哥,當真是好景緻!”
……
一月後,東彌州,長離島。
當塗山葛交代完事宜,將幾個執事打發離開後,他也是走出殿中。
而望着島內諸景,他眼神微微一動,心下也着實是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喜悅和欣然。
經得了數十年的辛苦經營,眼看着長離島本就煊赫的氣象又一點點壯美起來,如是鮮花着錦,名玉添輝。
作爲勞力勞心者,塗山葛自然也是難免有所觸動。
遙想當年在南域煬山時候,那時候的自己帶着一窩小狐狸也着實生計艱難,日子過得緊巴巴,恨不能把一縷靈氣掰成兩半使用。
而待得煬山道人搶走了煬山的根基後,那情形又更不堪了些……
而正當塗山葛默然出神時候,他身後忽有一陣清風颳過,眼角餘光莫名就瞥得了個年輕道人。
“老爺?”
塗山葛先是一怔,旋即大喜過望:“老爺你終回來了?”
“是啊。”
陳珩伸手扶了扶,他視線在島中停了停,然後又移去希夷山所在的方位,頓了一頓才收回,灑然一笑道: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