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劍刺出時,心如止水不波,無思無慮無念無想,無喜無怒無憂無怖,再沒有任何感覺。那一劍刺出之後,從心到身,從眼神到面容,都已鑄下牢不可破的冰封牢籠,身心再不會因身外的一切有所動搖,因爲,所有的所有,他看得到,卻沒有感覺,他聽得見,卻不去思量。
所以,那精準的穿心一劍,居然刺不死人,他沒有驚訝。
所以,那遭受背叛和殺戮的人,回身握緊他的劍鋒,說出的居然是叮嚀之語,他也無震動。
冷眼看着漫天焰彩琉璃華光下,生命的氣息,漸漸從那人臉上流失,冷眼看着血泊裡栽倒的身體,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才能正常理解,傅漢卿說了些什麼話。
然而,冰封的面具不會有任何變化,明瞭的心境裡,感觸也遲鈍而緩慢。
似乎,有什麼事出錯了吧?
似乎,有什麼想法,或許,不對吧?
剛纔,傅漢卿……阿漢……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他的眼睛裡爲什麼沒有仇恨也沒有驚訝,有的只是……
然而,就連這疑問,也遲緩且淡漠。
冷冷地低頭,看着那微微抽搐的身體,理智在叫着,過去再補一劍,永絕後患,感情在喊着,救救他,你錯了,快去救救他……
然而,所有的呼喚,也同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他只是用力握緊劍,劍柄上冰冷的觸感讓他再一次爲自己無端的軟弱而感到憤怒和恥辱。
他沒有上前,沒有再補一劍,不是因爲不忍,不是因爲動容,只不過因爲,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軟弱到這種地步。他不知道,再向前一步,會否在顫抖中棄劍,會否讓理智完全泯滅地去擁起那血泊中的身體……
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無法接受的。
事到如今,對與錯,已不重要了?
傅漢卿到底待他如何,已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回頭無用,也不必回頭。
什麼傅漢卿待我不夠真心誠意,什麼傅漢卿處處對我保留欺瞞,什麼傅漢卿太過冷漠無情……
說穿了,一切一切都是藉口。
他想要得到更多,他想要擁有更多,他不肯居於人下,他不肯受人掣肘。他不要頭上永遠有一個教主,他不要身邊永遠有諸王審視的眼神。他要他的自由,他要只屬於他的事業。哪怕同修羅教相比,微弱而卑小,哪怕他所擁有的權勢和影響,遠遠不如修羅教的天王。他不要風信子總是圍繞在身旁,他不要身上永遠貼着教主情人的字樣。他不要再淪落到不能不接受旁人恩賜,想要什麼,伸手去拿取,自由自在,做他自己。而爲了擁有這樣的自由,保護這樣的自由,他必須背叛,他需要權勢,他需要財富,更需要野心的推動。
殺人也好,背叛也罷,爲的從來只是他自己,傅漢卿如何待他,重要嗎?
重要的,只是他自己如何去看傅漢卿,如何去待傅漢卿。
心中早存此念,所以纔會在找到無數借口,無論傅漢卿怎麼做,他都會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滿,他都能找到一項又一項的理由,證明他的背叛和殺戮是合理的。
但是,爲什麼要合理呢,爲什麼要虛飾呢?
背叛就是背叛,再多的理由都軟弱可笑。
殘忍與狠毒,自私與卑劣,對他來說,也並不是不敢承認,不能面對的。
他可以接受自己冷漠自私,殘忍毒辣,卻難以忍受,那個自命當機立斷,自以爲一切決斷都無比正確的自己其實依舊軟弱到可以被輕易動搖,依舊不能堅持自己的心意到最後。
在作惡之後,因爲感動而徹悟,痛苦流涕,番然悔悟,在世人傳說中,這或許是美談,但這種事如果發生在自己身上,狄九覺得,還不如回手一劍,殺了自己更痛快。
不不不,他不打算回頭,他也決對不會回頭。
他要殺傅漢卿,這其中從來沒有誤會。
因爲殺了他,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因爲利用完他再毀掉,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標。
所以,不存在誤會冰釋,不存在大徹大悟。無論傅漢卿最後的眼神是什麼,最後的叮嚀是什麼,一切一切,不會改變。
他徐徐後退,頭也不回地飄然躍上院牆,儘管這時他的目光依舊一刻也不曾從傅漢卿身上移開。
天邊乍亮起另一道焰彩,眩目華光中,他看了他最後一眼,然後,悄然躍下,從此,他的視野中,再不見那個叫做傅漢卿的男子。那個在他生命中許多許多年的人。
傅漢卿,也許……我也曾經愛你,甚至現在也依然愛你吧……
但是,我更愛我自己。
你對我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和很多其他的事相比,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所以,我能爲你做的最多的,只是這三日歡喜,只是這漫天琉璃,只是那稍縱即逝,再多的華美也會化爲塵煙的焰火。
我爲我自己找了那麼多殺你的理由,那麼多理直氣壯的原因,在一劍刺出之後,便已化爲煙塵。
我不會忘記你最後看我的眼神,我不會忘記你最後說的話,我不能不承認,你其實待我真的很好。或許,所有的理由,所有的罪名,說穿了,不過是我自己,欲加之罪。
然而,劍已刺出,不會回鞘,我也不想回鞘。
我要的,你給不了我,你的存在,對我依然是威脅。
狄九回身,向那栓在樹下的馬走過去,一步步行來,極之緩慢。
身後,有一個垂死仍在爲他擔憂的人,正在一點點死去。
解開繮繩,翻身上馬,心頭微微一動,似乎在痛,又似乎沒有,似乎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叫他的名字,又似乎沒有。
慢慢驅馬前行,慢慢漸行漸遠,一切一切,緩慢得不象是他會做的事,然而,他至始自終,沒有回頭一次。
漸漸行向遠方,漸漸行入黑暗,漸漸永遠永遠離那人而去。
遙遠的地方,轟鳴之聲,一直不絕於耳。他聽到了,卻沒有感覺。
天上的焰彩,倏起倏消,瞬息萬變,他卻懶得擡頭看一眼。
他爲一個人,燃起這滿天盛景,但那個看焰火的人,也許連舉頭仰目的力量也已經沒有了。
一個人,一匹馬,行在這麼冷的夜風中,再美的煙火,也已無心去看。
馬兒沒有人控制,自顧自前行,自顧自停止。所停之處,恰是路邊一處荒丘孤墳。
狄九也不催馬,就這麼靜靜看着夜色下的孤單墳塋,看着每一次彩焰重開,照亮那墳前已不可辯認的墓碑。
“我在前頭等了你大半天,也不見人,還當你改了主意不動手了,結果卻在這荒墳邊上發呆?”忽如其來的陰沉語聲,彷彿直接從虛空裡傳來。
狄九還只是靜靜看着墳塋,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一聲極鬱悶的嘆息之後,一個人影便似憑空現於馬前:“怎麼樣,可套出什麼新東西?”
狄九淡淡地搖頭,淡淡地開言:“沒有,什麼也沒有,那應該是最後的一處寶藏了,否則這幾天,他被我哄得這麼開心快活,不可能一點口風也不漏。”
馬前的人冷森森一聲低笑:“我本來就說你是白費心機,要真有寶藏,也不是你哄得出來的,再說了,據當年留下的記載,狄靖也確實只有一處最大的寶藏,你偏偏不信,非要花大價錢弄個琉璃屋出來,白白損失一大筆,又非要陪着他大半年的在外頭逃來跑去,照我們的計劃,只三個月時間,就可以把一切行動結束掉了。你最少浪費了足足三個月,這三個月我們能做多少大事……”
“當日我說懷疑有別的寶藏,別的好東西,要慢慢套問,要好好哄他開心快活,讓他全心相信我時,你們不都滿口叫好嗎?現在倒知道指手劃腳地說我失策了。”狄九甚至沒正眼看對方一下,語氣之中,滿是譏嘲。
那人被頂得極之鬱悶,愣了一下,才憤憤道:“罷罷罷,說起來,我也不過是心疼那琉璃屋,和那筆上萬兩銀子買來的焰火,咱們現在不容易,只要修羅教那幫子笨蛋回過神來,必會對我們大肆報復,將來要用銀子的地方多着呢,就算弄到了個寶藏,也不該這樣大手大腳地花使。早知道你這樣徒勞無功,不如直接將他交給我。憑我的手段,什麼逼問不出來,哪裡還用得着你去用美男計,玩那柔情密意的無聊手段。”
狄九微微冷笑。
這一生一世,他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那天涯流浪,遊戲人生的大半年,他從來沒有去刻意套問過任何事,這琉璃世界,寸步不離的三日夜,他甚至根本不記得,那些所謂的寶藏。
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冷笑,然後漫不經心地道:“如果你的本事大到可以對一個心口被刺穿的人逼供,那麼……”他伸手向來處一指“請吧!”
耳旁聽到一聲低低的咆哮:“狄九,耍弄我,很好玩嗎?”
狄九忽得放聲大笑,笑聲激揚肆意,數裡可聞。
大笑聲裡,他終於第一次回首,看向他一路行來的方向。
傅漢卿,此時此刻,你是生還是死?
爲什麼,我一劍穿心,你竟可不死。
爲什麼,我費了如許苦心,只爲那一點可笑的假慈悲,只爲給你一點快樂,給你一個不痛苦的死亡,你卻偏偏竟不立死?
我不會再補一劍,但我也不會出手去救你。
我不會告訴別的人,你沒有立刻死,但我也不會發出迅號,讓修羅教的人知道,他們的教主,正在逐漸死去。
這樣的我,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一心要的,又究竟是什麼?
是否在最後的那一刻,你的眼神,你的話,重又製出新的枷鎖與困擾,所以,我雖刺出那一劍,卻終究並沒有解脫,並不能得到如釋重負的快慰。
其實,不用時間來考慮,歲月來證明,當我的劍刺進你後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殺死了你,我果然不會更快樂?我也知道,得到現在的一切,我也並不會更加高興。
但是,我卻同樣知道,如果失去這所有的財富與權力,我一定會非常非常不高興。
“人都死了,你還望什麼?別耽誤時間了,快把寶藏的位置和機關告訴我,咱們一起去……”
狄九聞言回首,恰看到天邊焰彩華光下,那一張有着奇異興奮和瘋狂的臉,然後,微笑起來。
“所有的寶藏都很容易帶來殺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離間誰,但是……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們對寶藏都有同樣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別被你的同伴……傷害。”
他漫不經心想着那人最後的話,在那片他爲那人而點燃的燦爛煙花裡微笑。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狄九連傅漢卿都可以下手殺死,又怎麼可能給其他人背叛傷害的機會。
“寶藏的一切,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但我一定會帶上足夠的人手,把寶藏取出來,也一定會讓你親眼看到,那筆財富,我即沒有獨吞,也沒有藏私。”
那人眉鋒一蹙,語聲裡,便有了焦燥:“你什麼意思?你不相信我?”
狄九大笑搖頭:“不,你錯了,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因爲你要的一切,我都清楚明白,因爲,你拿出來交換的,全都明明白白,我們的交易,太簡單,太直接,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他凝視他,眼中反映着那滿天永不褪色的華彩異光。
“正因爲我相信你,所以纔不打算讓你我的合作再添變數,所以,纔不打算用寶藏來考驗你我之間的信任。在那筆財富被正式取出之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和我都可以省很多心思,去很多顧慮,免掉很多不必要的誤會。”他微笑,眼神幾乎都溫和起來了“你說,是嗎?不動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