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不記得自己在窗邊靜靜地站了多久。當王總管推門而入,讓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滿眼夜色了。
“陛下,您該歇歇了,奴才給您換了熱茶來。”
燕凜微微笑了笑,回身走回御案邊,伸手接了金盤上的茶杯,淺淺飲了一口,順手放下,茶葉孤單地打着旋慢慢沉下去,燕凜復又坐下來,拿起被他扔開的奏摺接着看。
王總管一言不發地侍立在旁邊,替他研墨以待。然而,等了很久,燕凜都沒有動作。
王總管低聲道:“陛下。”
燕凜伸手揉了揉眉心:“沒事……”
想來是太累了吧,這幾天忙得一直沒怎麼休息,身體早是疲倦了,又忽然間被靖園提起那一些耿耿在懷的心事,於是,便連心都疲憊了吧。
奏摺上的文字,他明明是看得懂的,每一句的意思,都極明白,然而,一切都似乎離得特別遙遠,總是隔着什麼似的,入不得心裡去。腦子遲鈍麻木到了極處,看着奏摺愣了這半日,竟還是一點也沒想到應該如何下筆批示。
王總管輕聲地勸:“陛下,若是一時取決不下,您暫時放一放,歇一歇,也是好的。這幾天,您下朝後就一直坐在這書房裡,人也快要悶出病來了。出去走一走,鬆散鬆散,也許心境開朗,身子舒爽些了,再來批示奏摺,反倒要快捷些。”
燕凜笑一笑,點點頭,也真的看似隨意地把這滿桌公事暫且放下,推開奏摺,信步便行出書房,行入月下。
夜正初臨,月尚偏東,有風徐來,原本莫名煩悶的心境,倒也是略略舒暢了些許。
燕凜徑自負手徐徐在月下行雲,皇宮靜得出奇,遠遠近近,燈火燭光,或輝煌,或明亮,或幽暗,或隱約,靜悄悄地照亮眼前的道路。
一處處輝煌的殿閣,一座座美麗的園林。
繞過了假山,步過了迴廊,他信步閒走,一路穿行。
在這座宮殿裡,有他的妻兒,他的臣下,他的奴僕,然而,此時此刻,這時他卻只想一個人,安靜獨行。
刻意避開遠處的那些輝煌與明亮,卻往那幽暗寂靜處行去。前方的燈籠明燭,漸漸已由密轉稀,由亮轉暗,幽幽遠遠,朦朦朧朧。
他沒有注意到,一路追隨他的內侍宮人們,已經悄悄地散盡了,就連王總管,也已停下了腳步,不再跟隨。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向前走,以爲又會隨意而漫不經心地穿過這居然不見一個宮人的御花園。
世界異常地安靜,極輕極輕的水流擊石聲,極柔極柔的風拂樹葉的聲音,反而讓這座略覺幽暗的園林更顯靜寂。
燕凜沿着白色的石子路向前走,這處園林,有花,有樹,有翠竹,有奇石,有壘土而成的小山,有從外頭引入宮中的活水小溪,有橫波而過的竹廊曲橋,清幽美麗,已是極盡人工造化之境。然而,燕凜全然無心賞玩。
他的心似乎還在遙遠的地方,思念着遙遠的人,眼前的一切,反似隔着一個世界。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輕柔的聲音:“祈昀。”
在這個他心不在焉的安靜夜晚,那樣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入耳時也並不如何驚心動魄,不過是這極輕極寧的一聲喚,於是,他轉首,凝眸……
樹影婆娑,叢竹幽幽。小徑曲折處,有人獨立橋頭,在月光下,凝視他的目光,帶一點淡淡的溫柔。
這一夜,月光不甚明亮,星光不甚燦爛,就連園中的燈影,都是稀少而黯淡的。
然而,他站在那裡,依舊一領青衫自從容,世界便一片光華。
竹橋下,御河水環着他,徐徐流動,那些月光星光與燈光,全都倒映在他的腳下身旁。
在這個恍若夢境的夜晚,燕凜怔怔望着他一路行來,一路思念的人,過了很久,才輕輕問:“你怎麼來了?”
“想你了,就來了。”那人的聲音,總是清潤如溫玉相擊。
“你何時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我一直在這裡等你。”那人的面容在月光下,出奇地柔和。
他凝視他,然後,微微擡手,等待在虛空中。
燕凜呆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向他。
思念太過長遠,相逢太過突然,最先的反應居然不是狂喜,不是熱烈而快樂地飛奔向他,而是懷疑,這只是思念太過的一場夢。
於是,有些遲疑,有些迷茫,說話的聲音總是輕的,行走的步子總是慢的,彷彿怕着力氣略用大一些,這夢便醒了。
他走過去,那人一直在,不曾消失在夜色裡,不曾融化在水波中,這場美夢,如此清晰而持久。
他伸手,拉住那在虛空中等待着他,彷彿已經很久很久的手,任由那手上輕輕一拉,步上橋頭那兩節白石臺階,走上了這小小的竹橋。
晚風拂過,帶起御河水中幾許漣漪,星月燈影,便在四下悄然融化開來。
這不是夢,他知道了。他真的來了,在他完全沒有料到,絲毫沒有準備的時候。
在這個夢一般的夜晚,他手上握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溫暖。
人已經到了身前,他卻依然沒有鬆開自己握着的手。
那隻手修長美好,溫暖有力。這幾年來,每回相見,他總是不自禁地,想要握住這隻手。
當年,他親自送他出宮門。
離別之時,他已準備好忍受永世不得相見的苦痛,並願用未來的整個生命去思念和回憶。
然而,沒過多久,他收到了他的信。
信上,其實只說了簡簡單單的一件事。
我治好了。
不止是治好了傷,治好了病,不止是可以行走如常,已經武功盡復,甚至連那已經斷了的手,也恢復了。
那是絕無可能的奇蹟,不,或許說,應該是神蹟。
而燕凜甚至來不及驚,來不及喜,來不及去思考和驚歎這神蹟,他只是立刻飛奔向信上所說的地方。
他的容相回來了,就在那裡。
在那裡,等着他。
至今,燕凜仍無法回憶起,自己在一眼看到風華如昔的容相時,心中翻涌的是怎樣的歡喜和激情。
這麼幾年,他一直想,一直想,總是想不起來,他總覺得,那時候,自己一定是處於瘋狂的狀態中的,說過的,想過的,做過的,許多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
記得的,只是他發出意義不明的呼喊,一直一直,一直叫着,那麼巨大的驚與喜溢滿了心房,甚至不知道,要用什麼言詞來表示這樣的歡喜,所以只能用最原始最單純的叫聲來渲泄。
他甚至不知道對這樣不可思議的神蹟,應該有震驚和不解,驚疑和思慮,歡喜和快樂佔有了一切,再留不下一絲一毫的空間給理智來思考。
他衝向容謙,他象個瘋子一樣,抓住那本來應該不存在的手臂,用力之大,幾乎可以把普通人的手生生折斷。
他貪婪地把那人從頭看到腳,手忙腳亂地扯了他的衣服,要親眼確認那遍佈傷痛的身體真的已恢復了一切的活力和生機。
他一直顫抖,他語不成聲,他一直一直在問,你是怎麼好的,你是怎麼好的,你是真的好了嗎?
而容謙只是微笑着縱容他的胡鬧,忍耐他的瘋狂,由着他粗手粗腳,完全不懂控制力道地拉拉扯扯檢查又檢查。同時用最溫柔的姿式擁抱他,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撫他。
容謙一直在回答,儘管對於自己到底是怎麼好起來的,他總是說的語焉不詳。
但是那個時候,燕凜已經是沒有思考能力的了。如果容謙說,我對老天喊了一嗓子,快治好我,於是老天就治好了我,燕凜也沒準會立刻點頭,並懊悔沒有早點對老天大喊大叫。
容謙說什麼,他聽什麼,其實容謙到底說了什麼,他也都不甚明白。
記憶裡,最深刻的,只是那一句又一句,重複着的聲音:“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他用了多長時間,才真的確定他的容相好了,他用了多長時間,才終於肯相信,這不是一場幻夢。
然後,他如同一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
這是天大的喜事,這是他連做夢都不敢奢望的奇蹟,這是他恨不得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的神蹟,然而,他甚至不知道應該歡笑,他只是痛哭。
他不記得他是帝王,他不記得他長大了,他不記得,他是個有擔當有膽色的男人,他不記得所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訓誡,他只是死死抓住容謙,痛哭失聲。
即使當初送容謙離去的時候,容謙一再保證說可以完全治好,他也從不敢真的相信,容謙的身體可以恢復到這種程度。在他自己的設想中,容謙能象普通人一樣,甚至是比普通人稍稍遲鈍困難一點,但基本上不會有明顯的殘疾狀況,可以行走自如,不用一直一直承受痛楚,就已經是很大的奢望了。
而今,當治療效果,以完全超乎想象的完美呈現在他面前時,他不懂得狂喜,竟只能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