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夢,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夢中總有一個女子溫婉的笑容,安靜的眼神,還有那雙爲他研墨拂紙,縫衣補衫的手。
女子的身後,是一片蒼茫。隱約中,在那黑暗而遙遠的地方,有金戈鐵馬,有呼嘯烽煙。有一個身影,漸行漸遠,卻又始終不肯消失。
那名字哽在喉頭,只是叫不出聲,那些遙遠的鋒煙,伸手可及,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碰觸。眼前近處的,只有那女子的凝視,那女子的呼喚。
“東籬,東籬!”
婉貞,婉貞,他思之念之不能忘懷的妻子。
夢中思緒模糊,隱隱約約,他知道,自己一定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疏忽了什麼重要的人。遙遠的地方,那在黑暗中遠去的身影是誰,爲何痛至心摧肝裂,卻想不起那個名字。
他不能思考,不能回憶。他不記得自己到底忘記的是什麼,而他的結髮妻子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間,眉眼黯然,神容消瘦,生命的痕跡正在一點點自她身上流逝。
婉貞……
他伸手,卻不知道自己想要挽住什麼。婉貞,這一生,我負你至深。
而那一片混沌之中,那女子只是微笑。那樣溫柔的笑顏,永遠寧靜溫暖。
“東籬……東籬!”
夢境漸漸黯淡,心神仍是渺然。是誰在呼喚,是誰在扶持?是誰在那麼深的黑暗,那麼濃的血色裡,依然相守不去?
那聲音似遠似近,清晰得似乎就在耳邊,又模糊得彷彿遠在天之盡頭。
“東籬……東籬!”
婉貞那永遠溫婉的女聲,扭曲變換,恍惚間,卻已經是另一個幾乎陌生,卻又明明熟悉的男聲,一聲聲滿是關懷。
他茫然了許久,忽然全身一震,終於真正醒來,這才察覺身旁之人的氣息。
曲道遠!
聲聲喚他清醒的人,是曲道遠。
“你總算醒過來了。”風勁節鬆了口氣。“我方纔已經有些擔心,點你睡穴的時候可能下手太重了。”
那聲音帶點欣然,盧東籬卻是心神一凜。
難怪這一場夢境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這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他被人強迫入眠……
爲什麼?
盧東籬自是不會疑心這個曲道遠會害他,只是心念動處,立時想起蘇婉貞。莫非蘇婉貞有所不測,曲道遠不想自己知曉……
這般一想,臉上已是色變。
風勁節知道他是明敏多才之人,雖然因爲心灰意懶,對身外之事全不在意,但遇上關心情切之事,反應必然敏銳,所以也不讓他多做思慮,將乾糧水袋遞在他手裡,嘆口氣道:“你已經一天多沒有進食了,好歹先吃一點吧。你放心,好消息是,盧夫人平安。”
聞聽風勁節之言,盧東籬初是迷惑,接着渾身一震,臉上神情一僵,繼而恍然。
他目已半殘,在這沉沉黑夜之中,便和全瞎無異。然而身下泥土,耳中蟲鳴,臉頰手足可覺的潮溼涼意,鼻中能嗅到密林中那種腐葉的特殊氣味,一切一切,都可佐他判斷,婉貞平安,他們卻在逃亡避難。那麼前後推斷,可能是發生了怎樣的意外?
風勁節心中暗喜。這些年的磨折,到底沒把此人的洞察明銳給磨滅了:“沒錯,壞消息就是,你仍然在世的消息怕是泄露了。所謂盧夫人病重,其實就是個引你入伏的圈套。”
盧東籬眼神慌亂,風勁節知他在擔心什麼,連忙給他吃下一顆定心丸:“你別擔心。雖然我還沒有見到盧夫人,無法得知詳情,但是我可以確定,在抓住你之前,盧夫人這個天下最有用的餌,是絕對不會有事的。”
盧東籬放下手中食水,伸手在虛空中摸了摸,復又無奈縮拳。現在是夜裡,又是野外,想必他們現在也不能燃起篝火,暴露目標。那麼黑暗之中,他就是劃字,曲道遠又如何能看見。
風勁節一笑,將自己手掌攤開,遞到他的指下。
盧東籬略略遲疑,終於在他掌心劃字:“何以得知?”
“初時我和你一路趕路,確實也關心情亂,未曾起疑。但每逢換馬購糧之時,我都也會在當地打聽盧夫人的病況,卻得不到任何額外的新消息,所有的告示都如出一轍,只說病情沉重,如何沉重卻語焉不詳。時間一長,心神漸定,我便覺出不妥。盧夫人固然是忠良遺孀,受國家重視,百姓愛戴,但畢竟不是皇后太后一流,豈有爲一人之病而驚動舉國的道理。縱是招榜求醫,也該是盧氏所屬的縣,府,郡,因病情加重,求醫無效,而依次張榜。如果這榜是依次張出,內容細節總該有所區別。而現在這樣千篇一律,卻只能是舉國皆同時爲一婦人張榜了。再想想,就連我們原來所在偏遠的小村,怎也特意派人去張貼榜文?這不合常情。”
風勁節語帶譏諷:“當然,這其實只不過是小疑點。以當今皇帝酷愛招搖顯擺的爲人,他藉此大張旗鼓,以顯他自己愛護忠良之心,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雖隱有不安,卻尚未真正動疑。點你睡穴的時候,也只是想自己先去探探情況,怕你不耐罷了。”
風勁節沉聲道:“我孤身入了鎮子之後,不敢操之太急,所以先到鎮中客棧投宿。卻發現客棧掌櫃登記我的路引關文時,十分認真。”
盧東籬神色微動。
國法之規,出門在外之人,通城過府,投棧歇宿,必須以路引關文爲憑。身無路引者離家百里以上,一旦被查出來,視同亂黨賊寇。但是這種政策,誰會認真。各地官府在查驗登記路引關文的時候,還可能刻意留難,藉此要些買路錢,而客棧爲了做生意賺錢,什麼時候不是睜隻眼閉隻眼。
客棧的掌櫃竟然認真登記這個,雖然說是合法合理,但無論如何是不合常情。
“我當時假借不耐煩,小小發作了一番,稱我自己走遍各地,還沒見過這麼麻煩的客棧。掌櫃不得不同我軟語解釋,稱是近日官府據說要嚴打盜賊流寇,時常盤查各方客棧,若是相關的路引文檔記錄不全,或是客人拿不出真實可信的身份證明,客棧便脫不了干係。”
風勁節冷笑一聲:“自然,客棧認真查驗路引是本份,官府要清肅地方治安是功德,真要說,也都說得通。只是,恰在此時,恰逢此事,我便難免懷疑是有人要藉此找尋某些他們認爲必會自投羅網的人了。”
風勁節看盧東籬神情,知他心中仍存一絲僥倖,不肯相信那最壞的可能。
“我也覺得這還不足爲憑。於是我在客棧中喝酒,閒閒問起盧夫人的病,又自稱自己也學過一點醫術,沒準也能治病領賞,結果卻叫店中客人譏笑了一番。原來,所有看了榜文來給盧夫人治病的大夫,都受過嚴格的盤查,不但要細查身份文書,還要盤問在何方行醫,行醫多少年,可有名望聲譽等等,再由京城來的御醫親自查考醫術。一一過關之後,才能去給盧夫人問診。似我這樣只偶爾學過點三腳貓醫術之人,卻還是不要自取其辱爲妙。”
盧東籬掙扎,終是徐徐在風勁節手中劃字:“如此作爲,似也情有可原。”
“爲防庸醫誤人,仔細考覈也可以說是應有之理。只是,我還是覺得,某些人是知道了我在你身邊,知道我懂醫術,所以爲了防止我假冒名醫探視盧夫人,專門要對每一個上門的大夫,仔細查覈。”
風勁節哼了一聲:“確實,這些疑點還都可以合理解釋,現在也沒有哪個旁人看出端倪。但我既是多心之人,又豈肯輕輕放過。於是我飲酒吃茶,閒逛之間,注意街頭巷尾的言談,又聽到一樣很有趣的傳聞。”
他眼中銳芒一閃:“本郡統管兵事的將軍,恰巧在盧夫人病重消息傳出之前被調往了他處,如今本郡兵馬,是在被朝廷新派來的幹員統領。”
他凝視盧東籬,聲音低沉地問:“你可知道,本郡原來的將軍是何人?”
盧東籬神色慘淡。他不問天下大事已經很久了,誰在何處爲官,哪裡知曉。但他本就是極聰明的人,聽風勁節這樣徐徐一件件事情道來,哪裡還不聞一知十,手指微顫,終於慢慢劃出:“可是當年定遠關舊人?”
風勁節笑得欣然。這樣敏銳的盧東籬,纔是他熟悉的那個盧東籬!
“不錯,趙國向少將才,當年定遠你的舊部,如今已在各地爲將,各守一方。據說,本地這位將軍,當年還是特意向朝廷上書,請求留任此地,爲的就是便於替故帥照應親族。如果有一天你重生在世,向他求助,你說他會不會傾力相助呢?”
此時此刻,風勁節眉眼間已有鋒芒戰意,飛騰不絕。
“固然,朝廷要抓一個區區盧東籬,只需動用大內高手,皇家暗探即可,軍隊能不用還是不用爲妙,這位將軍也許根本不會得知此事。不過爲了防止意外,把人調走,卻是最最妥當的。”
風勁節冷哼一聲:“其後,我便扮作閒人,改換面目,有意無意在那盧府門外走了幾遍。當然我十分注意行爲舉止,或看攤販之貨,或向行人問路,或攜酒醉飲,或狎妓同行,總之不叫人對我的行爲起疑就是。而每回經過盧府左右,我總會提攝心神,注意四周百態動靜,果然發現,在盧府附近的幾處高樓,視線最好的房間裡,總有人始終注意着盧府四周所有人的動靜。就連盧府旁門幾個守門的家丁,看來尋常,一呼一吸卻極是悠長,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話已至此,盧東籬再無僥倖之心,想着自己幾次三番連累他人,現在竟連至親至愛之人也被他所累,神情到底漸漸慘淡黯然。
風勁節卻是揚眉冷笑:“那時候,我基本可以斷定我的推測不錯,只是畢竟事關盧夫人的生死安危,無論疑點再多,哪怕有萬一的可能,我也不敢妄下決斷。所以我立刻就去尋覓附近的黑道人物,打算用重金聘一位頂尖的黑道高手,藉口讓他替我去盧府盧夫人身側盜取一件其實莫須有的御賜寶物,由他來替我探一探路。卻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