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保護樂昌和她腹中的孩子,燕凜已經盡了全力。
數日以來,他不顧懷孕的後宮女子不得承寵的規矩,除了上朝和處理政務,其他時間他都守在甘泉宮,一步也不離開。夜裡也不擾她,只是陪伴着她,在她一夜數驚的時候,讓她知道,他就在她的身邊。
甘泉宮的宮人,都被從穿開襠褲調查到今天,還調查了祖宗十八代,有半分不妥之處,統統調離。甘泉宮外的防衛被加強,甘泉宮內,則自成了一個封閉的體系。飲食藥物,全由甘泉宮自己的小廚房打理,從原材料送進宮門,到端至皇后的面前,任何時候,都要有五位信得過的宮人在場,閒雜人等則不得靠近。同樣,替皇后安胎的太醫也常駐在甘泉宮,不得擅離。
而宮中若干本來應由樂昌處理的瑣務,燕凜全部暫時交卸給了甘泉宮中信得過的高級女官,來賀的貴客,除幾位貴妃和地位最爲高貴的幾個命婦,則以皇后有孕,不能勞累爲由,一概拒見。
這不僅是一種保護,更是一種表態。這一連串舉措下來,誰還能不明白皇帝的心意。至於那些恭賀皇帝的外臣和宗親,因爲燕凜總留在甘泉宮,就更加難有機會見到他了。
樂昌那顆惶恐的心,終於漸漸安寧了下來。她終於敢於讓自己抱有一份希望。他是燕凜,他不是父王。這裡是燕宮,不是秦宮。燕凜自己,卻依舊只覺蒼涼。她信他,但她並不能全心信任他能保護住她和孩子。他已經做到這個地步,卻還是不能讓自己身邊的親人有安全感。
幾日下來,樂昌擔心燕凜這樣的關愛太過份爲他惹來非議,私下勸了許久,燕凜這才離開甘泉宮,開始接見賀客。
朝臣的恭賀倒還罷了,上朝的時候統一應付就是,最頭疼就是那幫清貴卻不管事的宗親,誰的面子也不好不給,人人來了都要招呼一下,兩三天應付下來燕凜只覺身心俱疲。
而平時同燕凜走得最近,關係最親的史靖園,卻是直到最後,才慢悠悠地來賀喜。
燕凜見了他,信手抓了案上的一本書,惡狠狠扔過去:“你小子躲哪去了,現在才冒出來。”
史靖園笑嘻嘻一把接住書冊:“我要是早兩天出來,怕是要讓皇上你抓着,整天陪進陪出陪客陪受罪了,自是能躲就躲了。”
燕凜氣結,這小子,話也說得太老實了,一點表忠心的假話也不應酬一下。
“既然這樣,你就給我躲遠一些,又跑來做什麼,氣我麼?”
史靖園笑道:“臣這不是赤膽忠心,估摸着皇上八成也悶了幾天,要找人出點氣,就跑來犧牲自己任打任罵嗎?”
燕凜氣極反笑:“罷了,誰敢委屈了你史世子。”
史靖園笑嘻嘻,起身做欲退狀:“皇上若是用不着,那爲臣就先告退了。”
“你敢……”燕凜氣不可抑,雙眼急不可待在御案上尋找最堅硬最具殺傷力的武器。
史靖園也是知他鬱悶,才故意逗他輕鬆一下,倒也不敢惹他太過,忙湊近過來,陪笑道:“皇上,臣再不敢鬧了,你手下留情吧。”
燕凜苦笑:“罷了,這世上,也只剩你偶爾敢同我鬧一下了。”他搖搖頭,站起身:“正好今天我政務也處理完了,你來了也好,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這回輪到史靖園苦笑了:“又要出去啊?”
燕凜斜睨他一眼:“你可以不用陪。”
史靖園嘆氣:“皇上特意等微臣來了,才說要出去,臣還敢不陪着嗎?就不怕封統領知道了找我算帳?”
燕凜哈哈大笑,大步行出。
皇帝動輒出宮,白龍魚服,非君王正道,如果爲朝臣所知,必爲重臣所諫阻。
所以燕凜每次出宮,都算是絕對機密,只限於封長清,史靖園,以及一干貼身侍衛們知道,斷不敢對外泄露出半點風聲。
燕凜也不是太任性的皇帝。他很明白皇帝的位置在哪裡,所以每次出宮最多也不過是大半天時間,鬆散鬆散心神,從不會耽誤正經早朝政務。以前他還偶爾去京郊轉轉,現在則是連京城城門都不出了。更不會想着學那些“傳奇皇帝”的瀟灑做派,穿州過省,跑到千里之外去。
京城治安一向很好,他出行隨身有不下五六名貼身侍衛緊跟着,還最少有二三十個侍衛打扮成不同身份的人悄悄保護。燕凜自己的武技也不錯,處事也慎重,不會隨意惹事生非。封長清這個侍衛統領又心疼他,對此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只是偶爾才表達一下對他出宮安危的擔憂。相比之下,史靖園更是縱容燕凜的行事,只要不過份,他一般都幫着燕凜。
他們兩人都明白,燕凜需要繁榮的都市,百姓的笑顏,來證明,他一直以來做的事是對的,讓他相信,他的犧牲和付出是值得的,讓他有足夠的勇氣,可以繼續支持努力下去。再說只有在心情極度鬱悶,快要被那沉沉寂寂的宮禁壓得喘不過氣來時,燕凜纔會要求出來走一走,看一看。這樣的微薄的要求,在他們看來,怎麼也不能因爲禮法就被打擊。就算是讓他們有點膽戰心驚,他們也不會攔着他,只是拼命將安全措施做足。
乘着燕凜換衣服的時候,史靖園飛快地派人去通知此時正輪休在家的封長清,再立刻召來另兩個副統領,叫大家安排可靠的人手做足安全準備。然後叮嚀王總管,一旦有人問及皇帝的行蹤如何應對。
一切安排妥當,半個時辰之後,燕凜一行人一副富豪公子哥的打扮,悠悠閒閒,騎馬行在了燕京的大道上。
自當年容謙執政到如今燕凜掌國,燕國國勢日盛,京城都市越發繁華,天南海北貨,東西南北人,熙攘嘈雜,人人臉上帶笑。
燕凜他們一路且行且看,漫漫然也不覺時日之過。初時一行人還能策馬徐行,到後來到得鬧市處,滿街行人摩肩擦踵,再怎麼小心也難以騎馬穿街過市,於是只得下馬步行。
既然下了馬,燕凜就更加放鬆了,一路逛逛各色店鋪,笑問百物市價。他衣冠華麗,隨從又多,那些商家自是將他當做了人傻錢多的貴公子,財神爺,各個殷殷接待,舌燦蓮花,唾沫亂飛,推薦了這個又推薦那個。
燕凜也起了興致,一路店鋪逛過來,各色的東西,看着順眼的,也不問價錢數量,隨手一指,後頭的護衛就趕緊付錢拿貨。樂得商人們合不攏嘴,心裡偷偷向財神爺拜了又拜,多謝多謝,明天一定到廟裡給您老人家添燈油去。
等燕凜逛完了這一條街,身後四五個護衛,雙手都已經捧不下東西了。人多的熱鬧地方,如果萬一有意外發生,他們這些改作了跟班的護衛,總得伸手抽劍吧?那皇上辛辛苦苦挑選的貨品,難道就好扔了砸了?幸好身邊有馬,連忙將那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收攏了大包袱,搭在馬鞍上,總算幫忙負擔許多。
史靖園看燕凜買的東西也自奇怪。綢緞花布,首飾簪子,小吃糕餅,泥人陶雕,石頭做的小玩意,漂亮的風箏,小小的風車,無論貴賤,只要是那花巧可愛,新奇有趣的,燕凜見什麼買什麼。
史靖園心裡細細一數,已自好笑,低聲道:“少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還喜好這些東西?”
燕凜笑瞪他一眼:“自然是買給樂昌的。外頭的東西雖然不名貴,勝在不受制式拘束,圖個新奇,搏她一笑也是好的。”
史靖園忍了笑道:“少爺待少夫人實在是好,也難怪少夫人整日心情歡暢,容光煥發。”
“心情歡暢?”燕凜淡淡一笑,笑裡卻有幾分苦澀。
史靖園微微一怔:“少爺……”
燕凜輕輕嘆息一聲:“她不過是不肯拂了我的意思,努力讓自己高興罷了。她還沒滿十五歲,就沒了親孃。不管有多少風光,多少榮耀,骨子裡她和我都一樣,都只是沒有親人的孤兒罷了。”
他神色寂寥,望着繁華的長街。熱鬧的商鋪,擁擠的人流,四面八方的喧鬧,遠遠近近的笑語,然而,一切一切,卻都入不了他的心裡。
“你知道嗎?靖園,每個人心裡都有個最最重要的人,若是沒了這個人,便是心口生生被挖去一塊血肉一般,一生一世都填不滿。”
今生今世,不管再過多少年,不管遇上多麼歡喜的事,他知道,自己都再不會有完全的快樂了。就是再高興的時候,他也依然會記得,那個人,永遠永遠不在了。
史靖園心頭惻然,不忍言語。他的陛下如此憐惜着樂昌心口的傷痛,怕是因着不敢去多看,他自己心裡,那個已經沒了的極重要的人吧。
他這裡悄然沉寂下來,反是燕凜自己提起精神,朗笑一聲:“靖園,好端端的,你又惹我不高興,回去要好好罰……”
話猶未落,街邊數步之外,忽然劈啦咣啷,杯盤落地聲,桌椅傾倒聲,亂成一片。有人怒喝狂呼,緊接着勁風呼嘯,撲面而來。
異聲乍起,史靖園已是神色一凜,上前一步,攔在燕凜之前,其他一衆護衛,立刻圓圈形將燕凜護在中央,周圍四五撥暗衛,也再顧不得掩飾身份,急忙欺到近處,蓄勢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