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聲乍起,諸人應變,燕凜卻是不急不亂,安然在護衛們衆星拱月的中心,向後退了一小段路,沒有半點不滿和急躁。
他目光迅速四望,很快找到發生異變的位置,街邊的一處酒店裡,已經有許多人跌跌撞撞地向外逃。酒店還不斷傳來呼喝叫罵和打鬥之聲。
若是旁人,處在燕凜這樣的年紀,身邊又有一堆護衛,自是有恃無恐,立馬要大踏步上前,看看誰在鬧事打鬥了。
但燕凜還是十分沉穩,並無半點急切瞭解事態的表示。他清楚身爲皇帝,展現勇氣的方式,絕不是在情形不明的時候,自以爲勇敢地衝在前面。在任何驚變來臨時,首先正確保護自己,纔是對國家,對百姓,對朝廷最負責任的表示。
他只低聲喚:“靖園。”
史靖園點點頭,低聲囑咐了一句:“護着少爺,不許散開。”便大步向酒店行去。
才走出兩三步,酒店方向倏得傳來一聲轟然巨響。一時煙塵四起,灰煙四溢,一片模糊之中隱約可見兩個身影一前一後飛掠而出。
燕凜微微一驚,脫口喚:“靖園,小心!先回來。”
史靖園自己也立後飛速後退,直到後背與衆侍衛相抵,一手緊按在腰間劍上,全身凝力不散。
此刻到處都是灰塵,大家的視線都受影響,衆人的警覺無不提到最高,惟恐有人乘此混亂機會進襲。
然而,煙塵中勁氣呼喝之聲由近而遠,並沒有一刀一矢一指一掌攻向他們,而且煙塵漸散,大家的眼前漸漸可以清楚視物,已見到長街盡頭的房頂上,有二人正拳來腳往,打得風生水起,而且越打漸漸離這邊越遠。
剛纔的酒店,已經不再是酒店了。屋子生生塌了半邊,柱倒瓦傾屋斜塵飛,撒了滿街的殘磚碎瓦,怪不得剛纔會忽然間煙塵四起了。
“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這時候,街上已經有驚魂未定的行人在開始大叫大嚷了。
“天啊!好好兒的,就爲了誰點的菜先端上來,這兩位爺就吵起來了,吵沒兩句就打起來了,一打就變成這樣了,我的家當啊,我幾十年的心血啊……”
酒店的掌櫃兩眼發直地望着已成半邊廢墟的酒店,聲音幾乎是在嚎哭。幾個小二也手足無措地望着半塌的酒店,有心要收拾打掃,卻不知向何處下手纔好。
唉,人多的地方,難免有紛爭,尤其是那些有點身份的,會點功夫的人,簡直就是禍害。酒樓裡,妓院中,爲了一點普通人根本覺得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們卻是認爲天大地大,非要爭吵廝鬧,打個你死我活才罷休,而且動不動就殃及無辜。
不過,這裡是燕國的京城,在這天子腳下,就算是江湖人物,武林高手,也不敢隨便胡作非爲。這一番居然就爲了上菜的順序,兩個武林高手便莫名其妙地打起來,還隨便摧毀了人家的酒店,大肆驚擾市井百姓,這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
燕凜本是帝王,在他的治下發生這種事,不免有些觸了他的逆麟,瞪着遠處還在房頂上苦戰的二人,眼神就有些兇狠起來了。
史靖園一陣頭疼。看皇上的樣子,不盡快把那無法無天的強徒收拾了,他心裡是斷然痛快不了的。可眼下,這種高手打鬥,別說衙門捕快一時趕不過來,就是來了,怕是一時之間也捉不住這等高手。
燕凜皺了眉,低低吩咐幾句,自有侍衛輕鬆做出幾個手式,隱在暗處的幾隊人裡,立刻分出兩隊,不着痕跡地向前逼去。
兩隊十名大內高手,忽然之間聯手襲擊,這種江湖人物就算武藝高明,想來也是脫身不得的。
只是不等他們欺近,那在空中纏鬥的兩個人,已是一邊打,一邊向前飛掠,越打越遠了。
這兩隊大內高手也不敢明着暴露身份,引發那二人的警覺,只能分散開來,混在人羣之中,悄悄跟隨。
燕凜看着遠處兩人將掠出視線之外,也有些急了:“我們追過去看看。”
史靖園低聲道:“少爺,有那些人去,抓住他們是遲早的事,不用……”
燕凜一笑:“放心,我不會莽撞衝向前的,你們護衛在旁邊,我們全神警戒地向前追,一有不對勁,我就立刻停下,這樣你還不安心,豈不是太看不起咱們封老大親手調教出來的人了。”
史靖園看他意思甚堅,身邊又最少還有明明暗暗,二三十個高手相護,他又肯聽話,保證絕不亂來,也不算如何冒險,這個時候,總也不好太拂逆他的心思,最後只得苦笑一聲:“好。”
前頭二人邊打邊飛掠而走,他們步行竟是不及,便紛紛上馬。方纔這一場混亂,街中行人倒是十去了七八,正好讓出一條大路,他們儘可以放馬追蹤。
不知不覺,直追出兩條街去,眼看着那兩大高手,前進的速度漸漸慢下來,在前方的十名大內高手,已經逼到近處,快要可以出手了。
而屋頂上,那兩人卻也終於分出勝負來了。
一人牢牢扣住另外一人的脈門,將一個偌大漢子,高舉過頂,厲嘯聲中,橫空擲去。
所有人眼睜睜看着那個被制的高手,被擲過整條街,重重地跌在街邊一處三層高樓的窗戶上。
那人一擲之力是如此之猛,那整扇窗子,連着面向大街的樓壁,竟然一起被壓塌下去。
三樓處的那個房間,一迭聲的混亂尖叫中,忽然少了一面牆,裡面的風光立時讓街上的人看了個一覽無餘。
那受制的大漢,慘叫痛呼一聲,隨着被砸塌的大半個樓壁窗子一起跌落下來,而房間裡,一對男女都有些受驚地望向外頭。那女子想是嚇壞了,已是瑟縮成一團地縮在了男子懷中。
燕凜一路策馬過來,因着頭頂上有人打架,一路瓦片亂飛,行人四下躲避縮逃,誰也不曾攔着他,所以他馬速極快,驚見頭頂分出勝負,一人被制扔出,生生砸毀對街高樓的牆壁。
和所有人一樣,他的目光被吸引得在那高樓處一掠,沒成想,這無意之間的一擡眸,竟是驚心動魄。他手上猛然用力,卻是以生平之力來勒馬!
本來他的御馬都受過訓練,極有靈性,只需略一示意,就知立刻止步。但這回燕凜魂不守舍,拼命用力,反而讓御馬吃痛不過,猛地咴嘶人立起來。
按說燕凜馬術即佳,身手也好,這種小變故他完全應付得過來,奈何此時此刻,他竟是三魂不見六魄,全然不知應變,轉眼就從馬上被摔了下來。
變起突然,和他並騎而行,隨時準備策應的史靖園卻居然木木呆呆,兩眼發直地望着上方,完全不知道身邊的皇帝已墜馬。
幸好燕凜前後左右全是大內高手,人人應變如神,早有人快捷無比地探手一拉,不待燕凜落地,就已將他拉上了自己的馬。
然而燕凜甫一落鞍,便借力一掙跳下了馬,全然忘記了自己剛纔答應史靖園絕不妄動的諾言,幾步擠出衆人的護衛,奔跑向前。他竟似連自己學過輕功都忘了,奔跑之時不見絲毫輕靈之態,反而幾次險險跌倒。
他直跑到那高樓之下,怔怔得仰臉望着上方。
而那砸毀的窗壁之後,有個青衫男子,正微微蹙眉,低頭看着仰首凝望的他。
在那男子懷中,一個雲裳環佩的女子,正緊緊地靠着他。十指纖纖,死死地抓着那男子的臂膀,神情極親暱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她眉目如畫,神情舉止,自有一種宮中美人萬萬不能及的風情。只這般輕輕依偎的姿式,就叫人不自覺地想要呵護保衛她,只那般耳畔細語的神情,就足夠讓世上的男人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
然而,此時此刻,燕凜完完全全,沒有看見她。
他看不見美人,看不見風情,看不見滿街的混亂,看不見樓頭的狼籍。
眼中所見,目中所視,只得一人,唯有一個。
容相,容相,容相!
那聲音瘋狂地在心中咆哮呼吼,然而,他渾身顫抖,牙關緊咬,竟至咯咯作聲,卻偏偏叫不出來。
那樣地思念,那樣地尋覓,那樣地悔恨,可是,看見了那個人,他卻動不得一指,發不得一聲。
只是這樣呆呆地站着,雙拳慢慢地緊握,用力,用力,再用力,那麼強烈地痛楚,依然讓他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一場幻夢。
他只是一直緊咬着牙關,擡頭望着那個人,眼睛一直瞪着,瞪着,不肯眨眼,不肯轉眸,渾然不知道雙眼都已經充血了。更不知道,在旁人的眼中,他這樣雙拳緊握,咬牙切齒,眥目若狂的樣子,有多麼恐怖,多麼森然。
一衆大內護衛,一時之間,誰也不敢接近他。史靖園好不容易,略略回神,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沙啞:“少爺……”
然而,燕凜聽不見。
他只是一直一直,瞪着上面的人,唯恐錯一下眸,那個人便再也見不着了。
史靖園也翻身下馬,有些踉蹌不穩地走過來。
然而,燕凜看不見!
他眼中心中,惟見一人。就這麼呆呆看了好久,忽得狂嘯一聲,拔身而起,直撲向那處房間。
這一刻,他的心境,幾乎是昏亂的。他只是想着靠近那個人,確定那不是幻影,他只是想伸出手,牢牢地抓住,然後,此生此世,再不鬆開。
他看不見天與地,看不見眼前的混亂,看不見世人的驚惶,看不見屬下的慌亂,他甚至看不見,那倏地疾迎過來的一道身影。
他只是覺得生氣,煩悶,什麼人敢來擋他,什麼人要攔在他的視線之前,什麼人要礙着他去看那個人,去夠那個人。
他只是揮手,象趕蒼蠅一般,想要把那倏然攔在眼前的影子揮開,已經有些迷亂的心志,根本沒有意識到,忽然欺到近處的高手代表着什麼。
下方傳來史靖園的驚呼,還有一衆大內侍衛的高叫,且有勁風聲四起,然而,他聽不明白,只是覺得煩亂。
這個時候,不要來擾他,他只是想要靠近那個人一點,他只是想要證明,這不是一場夢。
然而,下一刻,脈門處一緊,全身的力量立時消失無蹤,而另外一股強橫恐怖的勁氣已經無情地侵入了四肢百骸之中。
可是,這一刻,他依然不記得危險,不明白恐怖。
在失去自由的最後一瞬,他依然努力向前伸手,然而,只在咫尺之間,卻已遙不可及。
他觸不到那一抹青衫,他抓不住那一點光影。下一刻,身不由己,沉沉急墜。他怔怔望着上方的人,無可奈何地看着,他與他之間的距離如此迅速地拉遠。
天地昏暗,蒼穹無光。他驚惶地大喊一聲:“不!”
不要再失去!不要再消失!不要讓他看到,然後依然無法追尋!
然而,沒有用。他依然下墜,依然離着那人越來越遠。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爲人所制,他不知道身下是堅硬的石板地,他不知道倉促間飛越而起的四五個大內高手,沒有一個來得及接住他,護住他。
他只知道,他還是沒能夠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