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自然會很好。”風勁節伸了個懶腰,笑出聲來:“終於不用天天干活了,你難道還覺得我會有什麼問題,會讓你操心的嗎?”
盧東籬默然無語,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這一生最好的朋友。
這個人,自然是沒有什麼可以讓人爲他擔心的。
他不是別人,他是風勁節。他是偌大天下,儘可去得,萬丈紅塵,皆可歷盡,既能出世,亦能入世的風勁節。
然而,他只是這樣安靜地看着風勁節,直到風勁節臉上的笑容漸漸有些撐不住。盧東籬轉過頭去,眺望天邊,想很輕鬆很隨意一問,問出來的話,卻還是帶了悵然:“勁節,將來,你會做什麼,你會……”
他頓了一下,才終究還是問了出來:“你會在哪裡?”
風勁節很認真,至少看來很認真地想了想。“我也會在學社做客席老師,時不時去講講課吧。”
方輕塵那小子,擺明了是不會放過他們這幫同學的。不管在哪個國家立了學社,不要錢的免費勞工都是多多益善,他和容謙,那是肯定是跑不了的。就是蕭清商,身爲女子,身份又不便,都難說會不會被他糾纏着易容喬裝,扮個世外高人去講課。
不過象他們這樣的人,居個客席,偶爾去對着一羣白衣如雪的青春少年傳道授業解惑,享受一下純潔而崇敬的目光,還真是很舒服的事情。可是真要定下性子,把這當成一項正式工作,年年月月日日專心致志地做下去,這個……這個……方輕塵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也就不能苛責他們這些同學了吧。
盧東籬將目光收回來,又看着風勁節。風勁節被他平靜的目光盯得有些發麻,乾笑一聲:“你不會介意,我去學社教書時,順便去你家混吃混喝吧。”
盧東籬一笑,心中卻還是有些難受。
其實他早就知道,當一切安定下來的時候,風勁節必然不可能長留在他的身邊。
良朋知己,爲同樣的理想並肩奮鬥,事成後,相偕而隱,兩家彼鄰而居,世代交好,總是美談佳話。然而,盧東籬有妻有子,風勁節卻從來是風一般自由不定。
就象以盧東籬的性情,不適合長久過隱居的悠閒生活一樣,以風勁節的性情,也同樣不適合長長久久呆在一處,無所事事地陪着好友過日子。
在旁邊笑看着人家父慈子孝,夫妻恩愛,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們的招待和關懷,沒準時間長了,還要讓嫂子操心他的婚事,一片好心爲他尋訪各處好女兒。雖說這些親近關懷,對普通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可只要一想起這種可能落在自己頭上來,風勁節便有點臉色發青,盧東籬也覺得很不對味。
風勁節對蘇婉貞有真心的尊重,也有因盧東籬而愛屋及烏的關懷,他會敬重這位嫂子,他也會愛惜盧英箬那個侄兒,他會很樂意偶爾來住幾天,與盧東籬笑談往事,接受蘇婉貞溫柔細心而絕無絲毫干涉的照料,閒來還逗逗已經長成大男孩的小侄兒。在短時間內,這是一種樂趣。但也只是短時間。
相聚易,相處難。所謂親如一家,其深意就是本來並不是一家人。
這麼多年來,風勁節和盧東籬並肩走過那麼多歲月,那麼多風波,素來寢食同步,從來有難同當,早已是互爲臂膀,互爲分身。
可是再親再近,彼此的家人,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人。風勁節是孑然一身,在任何時候,他的家,都會是盧東籬的家。而在未來的某一天,盧東籬的家,卻不是風勁節的家。
他不可能長久住在盧東籬家裡,他甚至不可能會在盧家附近安居下來。
他從來不是那種會安安生生呆在一個地方,除了偶偶教教課,去享受團聚之樂的老友家串串門,就無所事事的人。
他是風是雲,無拘無束,而自己……是石是山,終不能永遠跟上他的腳步。
盧東籬輕聲問:“你會去哪?”
風勁節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搖搖頭:“現在哪裡說得明白,無非是看哪裡的風景更漂亮,哪裡的酒最好,哪裡的美人最出色,哪裡……”
“勁節……”盧東籬沉聲喚他,語氣帶點淡淡的責備。
風勁節笑着衝盧東籬眨眨眼。“行了,我知道你捨不得我,我會常常去看你的,有什麼好東西,一定不會忘了你。”
他幾乎是有些好笑地說:“這麼多年,分開那麼多次,也沒見你如此拖拖拉拉,婆婆媽媽。”
盧東籬笑了一笑,便也再不多說什麼了。
是啊,他捨不得,一想起未來許多的分離歲月,便覺捨不得。
本以爲早已習慣了分離的,本以爲,彼此的心胸都已經豁達到,可以淡看分離。
當年他還是地方官,而風勁節漫遊天下時,雙方就是在漫長的分離中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關係。
那樣的分離,其實是歡喜而美好的。忙碌而疲憊的他,偶爾想想不知在何處逍遙自在的風勁節,總是會心而笑,偶爾收到遠方的來信和禮物,縱然忙得連回信的空閒也沒有,雖然常常對風勁節稀奇古怪的禮物搖頭髮笑,然而,那種從心深處流淌出來的欣喜,卻是半點也無法掩飾。
曾在定遠關數載相伴,曾爲了推新政而數年相偕,也不是沒有過長時間的分離。爲了公事,一人留守原處,一人另赴他地,這種事時時常有,更何況,風勁節還曾爲了治療燕國容謙,數月去國不歸。
那時笑着送他離去,微笑迎他歸來,每思及他,心中總是安定充實的,就算他不在身邊,身旁也似乎總有他的影子,彷彿只要微微轉頭,就可以看到他的眉眼,彷彿只要一開口,就可以聽到他熟悉的聲音迴應。
可是現在,想起數年之後,安安定定的日子,以及安定之後的分離,心中反而忽得有些空。
如今回首細想,雖說以往日夜相伴的日子那麼多,那麼多,卻原來,誰也沒有刻意想要天天互守,只是時事相逼,局勢變幻,所以必須彼此依靠,齊心合力去面對。
那時候,就算彼此分離,他也從來不覺寂寞,也許只是因爲,他知道,他總有回來的那一天。那一天,無論是遠是近,但卻總是會到來的。
而卻原來,從那時起,便已註定若有一天,艱難局勢不再,各方風波平定,反而是真正分離之時。
在這茫茫大海之上,看這桅高帆勁,看這海闊天遼……看這無窮世界,看他……能走多遠,能一直走到天邊。
他是真的不捨。真的……
這一次,他們還沒有分離,而他,卻已經在思念他了。
“東籬,你的豁達到哪裡去了?”風勁節的聲音帶着笑意,也帶些小小的惱怒。“不用爲我擔心,無論如何,我總可以過得很好。”
其實他的本意,是想笑得沒心沒肺,兩眼閃光地在盧東籬面前幻想一下,以後遊山玩水,擁美作樂的幸福時光,並且小小地抱怨一下,這些年的辛苦勞累,束手束腳,爲以後終於可以得到自由而感嘆。
然而,看着盧東籬那有些許悲傷,卻連悲傷都不能讓自己過多悲傷的神情,到底是叫他心腸一軟,把些個嘻笑之言,便都放下了。
東籬……他很想叫他放心,然而縱然爲了讓盧東籬放心,他也不會改變他的選擇。
何苦來呢。
東籬會有很好,很好的一個家,偶有一日,他遠行天涯歸來,看着那處溫暖的燭光,也會連着生起家的感覺。然而,旁人再好,也不是東籬,長久住下,必有不自在。
東籬,你未來的人生裡,自然還是有我,你未來所有的歡樂幸福中,自然也不會少了我,只是……只是,已不必在所有的時間裡,都彼此相守……
那溫暖的話語,讓盧東籬漸漸收回有些遙遠紛亂的心思,輕輕嘆息一聲:“我哪裡又替你擔心了,我不過是擔心我自己,會不會太想你了些。”
哪裡需要替風勁節擔心呢,他是那樣灑脫而強大的一個人。你可以擔心森林草原,山河湖海,可是,你需要擔心風嗎?
那人,他不是蘇婉貞。
蘇婉貞只是安靜從容其實也被動地長久地等待着相聚,而他,卻永遠只會掌握着主動,肆意快樂地揮灑人生,盡情享受這世間一切美好,偶爾心中一動,回首探望便是。
那人不是蘇婉貞……思念蘇婉貞,他還可以努力把事情更快做好,爭取早一日相見,可思念着風勁節,卻只好靜靜在家裡等着守着,實在想得熬不住,提筆寫封信,反反覆覆,不過是,“勁節,如果有空,來看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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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卻連投送之處,怕也找不到。
風勁節不是蘇婉貞。
蘇婉貞溫婉美好,堅強自尊,處境再淒涼,也要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努力不去悲痛嚎啕,努力不露出任何悽苦無助狀,惹世人憐憫,努力讓自己活得好,不要讓他更加不安心。
而風勁節卻根本不需要刻意地讓自己過得好,他天生就是強者,天生就沒有任何逆境可以讓他不快活。
立下蓋世奇功,卻被貶成伙頭軍,他都照樣能毫不牽強地活出他的快意和自在來。他不需要別人擔心,他不需要旁人牽掛,沒了束縛和拖累,以他的才智能力和財富,不管在天下何處,也一定過得最好最快活最肆意。
他的生活永遠多姿多彩的日子,每一天都有新奇,每一天都有驚喜,也許,偶爾會想起一個好友,略略有些悵然,但連這樣的悵惘,他都不需刻意去壓抑,就可以重新高興起來。
他若思及蘇婉貞,會更加悲傷牽掛羞愧無奈。可若是想起風勁節,就只好微笑着,去替他歡喜,替他快樂,微笑着去想象,這個時候,風勁節正在何處,以何種方式享受人生,並儘量讓自己也爲此感到幸福了。
可是,他卻還是真的,不捨。
勁節,我只怕,我會太想你了。
“勁節,其實……其實我真想和你一起,踏遍山河,偕手同遊,我……”
是啊,他真的想,他真的想過,但也,只是想過!
他是盧東籬,他不是風勁節。
他不可能拋下妻兒不顧,也不可能帶着妻兒去隨他雲遊天下。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可以,他也不會。
何必呢?何苦。
他是盧東籬,他不是風勁節。那個人愛邀美人,愛飲美酒,一擲千金卻也許只爲賭下一刻枝頭的落花是成雙成對,還是孤零零一朵飄零。而他,只會微笑着,看着,瞧着,見那人歡喜縱意,他便也覺欣然快慰。
然而真要他永遠像他那樣去生活,他其實是不會習慣,難以學會的。他和他親如一體,互爲分身,可是,他和他,卻還是不同的兩個人。
何必呢?何苦。要拖家帶口,牽着他,累着他,讓他因了他,而不能肆意自由。
所以,便是這樣地想,也只是一瞬而過,便是這樣的念頭忽然升起,便又立刻淡下去。
風勁節微微一怔,凝望着他,眼神裡的溫暖一點點化開,然後大笑起來:“你想?先把吃喝玩樂四個字學會再說吧,找個美人靠你身上,你就能嚇出一身冷汗來,我的逍遙日子,你哪裡過得了。”
他正色指着盧東籬:“你別以爲我嫂子性情好,就什麼也能忍,越是溫婉的性子,忍無可忍發作起來才越是厲害,她要知道我帶壞了你,你和我,她能饒得了誰?”
這般玩笑言詞,卻只令得盧東籬苦笑一聲。
風勁節也就不好意思再同他扯這樣的乾笑話了,沉默了一下,神情卻漸漸柔軟下來,輕輕道:“東籬,我會常常找你的。嫂子要肯放人,我也會偶爾拐你出來,四下玩玩樂樂,也是快意開懷之事。我……”
他終於輕嘆一聲,爽利道:“算了,也不知欠了你些什麼。有你在那裡,我不管去到何處,總也是走不遠的。”
他是在慨嘆,然而,那麼那麼溫柔的語聲,竟只是言若有憾。
他當他是風是鷹,不羈千里,而他卻知道,這一次回頭入世,他早已是那一隻風箏,就是飛得再高,胸中也是牽了一根線。這線若是斷了,他縱少了牽絆,卻也再難填心中的那一份空落。
盧東籬心中一熱又是一澀,“勁節……”他喚他,極輕的聲音,彷彿有許多話想要對他訴說,然而,喚過那個已深印進靈魂的名字,卻又忽然忘了言語。
風勁節卻已微笑着轉頭看前方浩浩海波的盡頭:“再過兩天就到吳國了……”
是啊,再過兩天,就到吳國了。再過兩天,他就要見到他的妻兒了。蕭家的人應該早就把他的行程告訴了婉貞吧。這兩天,婉貞和英箬,怕是都歡喜地坐立不安,連覺也睡不着吧。
他那溫婉賢淑的妻子,會對鏡理妝,努力用妝華掩飾憔悴的面容,會裁衣縫裙,儘量不要讓自己顯得過於消瘦。
她會把家中最好的酒找出來,她會煩惱着烹製什麼菜餚來迎接他,她會牽着孩子,長長久久地等在大海邊,望盡明眸,她會……
他默默地和風勁節並肩站在一處,看着那碧海驕陽,萬里無波。
未來的歲月,風勁節可以想象,其實他也同樣可以想象。
全不戀棧權勢,功成而身退的他,必將享有巨大的榮耀和聲名。而做爲幕僚,大部份時間只隱在他身後的風勁節,卻勢必會漸漸消失於世人眼中。
在數年之後,他將在那個風景如畫的學府裡,擁有許許多多的弟子,擁有無數人的欽佩和愛戴。他會有最溫柔美好的妻,最聰明伶俐的孩子,他可以和很多飽學鴻儒來往交遊,他可以把所有的理想志業,傳予後人。
他還會有一個,最好最好的朋友。
那個不管去往何處,總會有音信不斷傳給他的朋友。那個不管到了天涯還是海角,總會有許多稀奇古怪禮物送過來的朋友。
偶爾,他會收到千萬裡外送來的信,展開後,見那素白紙上,熟悉而灑脫的字體,彷彿那飛揚的文字,就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笑。
信上會告訴他,哪一天,那人會回來一聚。
於是,他歡喜着連續數日,臉上的笑容都斂不去,他的妻微笑着把埋在菊花下的酒罈挖出來,盡心地張羅着,準備着,迎接他們一家都一直放在心上的友人。
於是,在某一個清晨,有人一襲白衣,騎着白馬,一路踏花來。
於是,以往的無數歲月就重回眼前,他和他說了那麼多說不完的話,完全不知時光如電飛逝,他和他,喝了那麼多後勁綿長的美酒,醉倒之時,卻不是爲了美酒。
也許,他的好朋友會存了心給他一個驚喜。不聲不響,就悄悄歸來。
於是,在某一個夕陽如火的黃昏,他教完學生,踏着青草落花歸家去,卻聽到身後一聲輕輕的呼喚。
“東籬。”
聞聲回首,那人在一片翠綠竹林前微笑,夕陽將他的白衣,都鍍作淡淡金色。
於是,剎那之間,眼中微潮,卻又不自覺地笑起來,歡喜自胸中漸漸溢出,便是身旁拂過的晚風,頭頂飄下的落花,都柔和美好起來。
那人這回卻不耐去家中做客,而是拉了他的手,不由分說地拖他同遊。
他的妻會微笑着在門前遙送,明眸之間,全是爲他歡喜的溫柔和欣慰。
那個任性的朋友,會拖了他一路遊山玩水,看壯麗山河,遊繁華都市,日間共乘一馬,夜晚抵足而眠。
每到繁華鬧市,那人怕還會照了舊性子,邀美人,飲美酒,一擲千金卻也許只爲賭下一刻枝頭的落花是成雙成對,還是孤零零一朵飄零……
而他,還是會微笑着,看着,瞧着,見那人歡喜縱意,便也覺快慰欣然。
那樣的時光,是極美好,極快意,卻也轉眼便會度過的吧。一年中,最多也就一兩個月,聚過之後,便又灑然分手。
他依然有一個最美好的家,有一羣極可愛的學生,依然過着平靜而充實的生活。
他依然會時時想起那人在何處逍遙,於是,便叫心中涌起三分甜密,三分溫柔,三份欣悅和一分的淡淡悵惘來。
那個人啊,就是讓人連思念他,都只有更多的快樂和欣喜,便是偶爾不經意的失落,也淡得連自己也未必會察覺。
這樣的生活,足夠完美,足夠幸福,足夠……
盧東籬靜靜地閉上眼,人心何其不足,人性何其貪婪!他知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數年之後,他應該可以過上這樣的生活,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孩子,最好的朋友,最讓人心情愉快舒暢的事業,那樣的時光,不是不美滿的,他會有許多快樂,許多幸福,可是,勁節,勁節,當你不在我身邊時,便是再多的歡喜之事,那快樂,也不再是純粹且完全的了。
那樣的生活,我其實不是不快樂的,我只是,只是第一次發現,我會如此貪心,如此求全,如此永遠不知滿足……
勁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