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兮懨懨靠在榻上, 後背寒意陣陣如在冰窖,額前卻燥熱難當猶如火燒,兩相摧殘只覺頭暈眼花, 虛弱得沒有半分力氣。尚清責怪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即刻轉了彎, 硬生生去瞪那呼呼冒煙的藥罐, 語氣僵硬如石, “你總是這般作賤自己, 也不爲我想想。”
此刻的尚清眼窩深陷,滿布血絲,不復往日俊逸清姿, 叫宓兮心頭升起愧意如絲,靜靜閉上雙眸, “若有他法, 我斷不會卜靈卦, 這些年賴你照料時確有疚意,卻總不知該如何纔好。”
頭一次自她口中聽到這歉意的話語, 尚清不覺心頭一顫,孤傲如她,要承認自己的任性乖張實是難事,如今聽來唯覺滿腹無奈,只側目一望, 就跌進兩潭碧水裡, 掙扎不得, 也不願再掙扎。
“你這身子經不起幾次靈卦了。”尚清黯然垂首, 捧罐濾湯藥的手猝然一抖, 大片大片的藥汁打翻在案臺上,將青石磚面浸得一團烏黑。
“究竟是幾次……”宓兮駭然睜眸, 卻久久得不到他的回答,正要追問,聽得閣外寺人高聲通報,“陛下駕臨琬琰閣,衆人接駕——!”
微苦的藥味縈繞鼻端,宓兮忍不住蹙眉,卻見尚清已振衣跪了下去,只是那帝王神色匆匆誰也不顧,徑直行至自己榻前,滿眼都是欣喜,“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尚清皺了皺眉,悄悄朝宓兮望了一眼,只見她極爲禮貌而疏離地對蕭晹行禮,卻被那人扶住了雙肩,一時掙扎不得,便只好作罷。
“多謝陛下關心。“宓兮斂眉低眸,右手微微擡起作勢撫額,不着痕跡地將蕭晹搭在肩上的手輕輕拂下。
蕭晹卻低聲對她說,“讓你如此損耗自身來替我卜卦,是我的無能,對不住。”
這話語最是低柔和緩,讓人無法責怪。
宓兮一驚,不禁擡眸去望,卻撞上他下頜,猝不及防就摔進他的溫柔眼波,整個人便切切實實地怔住了。本在一旁侍奉的宜芝與常秀,此刻都悄悄背過身去,就連官常侍也行至無息地朝閣門退去,只有尚清目光如劍盯緊了他二人,全然不顧幾名寺人的低聲提醒。
宓兮迅速別過了臉,面色略有緋紅,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這名被她選做祭品的男子,四目相對的時刻令她想起昏迷前所見的曖昧景象,更是尷尬萬分。見尚清跪地不動,管常侍面色一沉,喚了三名寺人硬把他拽出了內閣,又將閣門帶上,神情卻是木然得很。
蕭晹見她臉色依舊蒼白,便將一個軟墊靠在她身後,而後徑自在榻旁坐下,想起晨間所觀敵我形勢,神色漸漸凝重,“柴禧說唯有你才知如何度過這場大劫。”
宓兮正待回答,忽覺心口一陣悶氣襲來,一瞬間眼皮沉沉,頭腦昏然,不由自主伸手臨空一抓,險些翻下榻來,幸被蕭晹牢牢握住,不一樣的熱流自掌心源源不斷注入,卻不是她熟悉的氣息。
“你怎麼了?”蕭晹伸手攬住她,驚覺她面色蒼白,一觸額頭卻是燙得驚人,然而雙手卻冰冷如鐵,那股子涼意自他們相握的掌心直透心底,他心下一凜,急忙喚道:“叔季!快傳御醫!”
宓兮卻艱難地攥住他衣袖,自齒間吐出最重要的幾個字,“京都大劫,淑妃爲重……”
尚清身形如風灌入,立刻執了宓兮的手診脈,瞧了半晌卻面色灰敗地垂下了手,看得蕭晹焦慮重重,“她究竟怎麼了?”
“舊疾未好,新病疊加,怕有好一陣子得臥榻靜養了。”尚清緩緩而道,心中卻低低哀鳴,宓兮如此折損自己虛弱的身體,若有一日姝靈耗盡,再妙手回春的神醫仙人也都束手無策。
宓兮縮在蕭晹的臂膀裡,一絲力氣也無,唯有一雙幽深的眸子緊緊鎖住尚清,泛出點點淚光——她的痛楚,常人無法想象,只有哀求尚清施藥讓自己昏睡。
“稟陛下,淑妃求見。”管常侍猶豫許久,終究出言。
蕭晹低頭望了一眼血色盡失的宓兮,眼前卻浮現那女子死前慘白如紙的臉,心中彷彿被什麼狠狠刺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卻絲毫感覺不到溫度,一種可怕的感覺瞬間攫住了他。
“她……不會有事罷?”蕭晹語聲沉沉,目光漸漸軟柔,“叔季,即刻傳御醫會診。”
“陛下!”尚清伸手擋下管常侍,硬聲硬氣說道:“阿宓之病尚清最爲清楚,無需御醫會診,只需靜臥牀榻養精蓄銳,加之臣親調的湯藥,快則半月,慢則一月便可恢復,只是……”他目光霍然變冷,“若陛下一意孤行再要她不斷卜靈卦,就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彷彿一盆冰水從頭澆下,蕭晹驚愕道,“怎麼會這樣!”
一抹厭惡自眼底升騰,尚清迅速側首避開,卻不願再答。
蕭晹嘆了一口氣,“朕知道了。”他將宓兮輕輕置於榻上,親眼瞧着尚清將湯藥徐徐喂入她口中,方淺淺舒了一口氣,連自己都驚覺這不同尋常的緊張,究竟是擔心什麼?怕這先知香消玉殞,便無人能助他家國大業?還是憐惜她身上偶爾出現的,他昔日眷戀女子的身影?或許是,又或許都不是,可那並不要緊,至少她會活生生地在他周圍,笑也好,防備也好,總是個會動會說會笑的活人。
在湯藥的作用下,宓兮的痛楚已然減緩,漸漸墜入夢鄉。蕭晹見她呼吸沉穩而綿長,心中憂戚頓減,此刻纔想起叔季口中說要求見的淑妃,不由低聲問道:“淑妃在何處?”
“已在閣外等候多時。”
蕭晹略有歉疚,深深看宓兮一眼便起身出了閣外,見那一身戎裝的女子亭亭立在寒風裡,毫無瑟縮模樣,唯有輕輕蹙起的秀眉泄露她隱忍的不適。他快步上前攬住她,“緣何在冷風裡站了這許久?”
姚菀擡起頭勉力一笑,“陛下,妾已識破敵軍詭計。”
“你說,朕聽着。”蕭晹雖有驚喜,可就連這份驚喜亦是淡淡的,惘惘的,像一杯溫吞的水,安靜無聲。
“昨夜城中有大霧,晨間露水甚濃,而外城西側空地卻是草葉乾燥,花澀無水,依妾看來,底下應已中空,被人掘了地道正直通城中。”
蕭晹聞言略有疑惑,見她一副篤定模樣便也信了三分,於是立刻擺駕外城西。至空地後,蕭晹命一人以錘輕擊地面,再着經驗豐富的老兵俯身貼耳仔細聽取地下回響,約莫過了三盞茶的工夫,整個空地周圍都被勘察一番,果不其然,底下另有玄機。
“陛下,妾以爲可循穴洞反挖,再以流水灌之或以火攻煙燻,可堵叛軍來路。”淑妃小聲地在他身旁低語,聲音極盡低微,並未讓旁人聽見。
蕭晹單手撐額兀自思索一番,眼中幾經猶豫仍無法確定,便將目光投向溫恪,“執金吾以爲如何。”
“臣以爲可行。”溫恪不假思索。
既得了肯定,蕭晹也略有把握,“溫恪,你立刻分派人馬在城中環城掘塹,以防叛軍潛入。”說着他又轉向淑妃,言語稍顯溫和,“反挖之法可取,只是這樣一來,便要勞你督查,不知你還有什麼妙計,一併說與我聽罷。”
他言語中帶着明顯的關切之意,令姚菀頰上發熱,不覺低下頭,依言將所有計謀一一說來。他難得的專注神色令她心神飄忽,常常不知說到了何處,見他偶爾讚賞地點了一下頭,她心頭便一陣小小歡喜,只願能一直這樣說下去,一直看着他認真而專注的模樣,才能覺出這深宮中唯一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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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清細細切脈一番,對立在一旁的宜芝道:“近日她可都按時服藥?”
宜芝忙點頭,“奴婢都看着她服下了,且這幾日來病況已好了許多。”
倚在榻上的向珠此刻也朝尚清頷首致謝,“多謝典御相救,向珠已然好了許多。”
“這就好,只要按我的方子服藥,日裡夜間注重保暖,病狀可日漸減輕,你們也無需擔憂,此病說大不大,關鍵還在休養,不可讓自己傷風受寒。”尚清說着已開始收拾藥箱,卻不防向珠猶豫着輕聲問了一句,“聽說有叛軍攻打京都,可是十分危險?”
尚清略顯驚訝地望了她一眼,“緣何如此關心?”
向珠極不自然地乾笑一聲,忙掩飾道:“奴婢是怕死……”
宜芝只覺她這話問得古怪,答得也古怪,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當今聖上如此英明,轄軍精銳無數,淑妃又是女將,國舅亦有重兵,怎能失守?”
尚清聞言只是笑了笑,並不說話,和宜芝這樣的宮女又該如何說得清其中的厲害關係,倒是她說的必勝,令他有些懷疑。直至今日宓兮也不曾透露勝負的把握,只是戰戰兢兢地擺了一遍又一遍的草卦,似乎之前的靈卦並無任何實質性的結果,這令他也十分擔憂,卻不想再給宓兮添加負擔,只好暗自猜測。
向珠卻搖搖頭,喃喃自語,“顏溫兩家素來不可靠,如今溫家一方獨霸,更是危險……”這一句低語令尚清猛然一震,向珠分明知道些什麼,也在有意無意地透露着什麼。他直覺轉過身想細問,但見她眉眼沉沉似有倦意,思慮再三,那神態彷彿之前的輕語只是他的錯覺,無奈只得作罷。
趁着宜芝送他出來的當口,尚清狀似無意地問了她一句,“向珠平日裡都與你說些什麼?”
“阿?”宜芝顯然未料到他有此一問,愣了片刻便機謹答道:“姑姑平素確愛嘮叨,說些舊日裡的趣事討個喜,叫我們這些做宮女的圖個樂,也就是這些而已。”
尚清垂目聽了,更覺這裡頭蹊蹺異常,於是不再追問,只笑笑說:“別讓她太勞累了,於養病不利。”見她唯唯應了,也不多話,只自顧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