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東尼駝着背坐在扶手椅上,盯着瓦斯壁爐裡閃爍跳動的火焰。從回到卡蘿的小屋後,他便啜飲着同一杯啤酒。卡蘿不準東尼拒絕自己的陪伴,他受了驚嚇,需要有人共同討論這個案子,而她需要他投入縱火犯的調查當中。她有貓需要餵食,而他沒有,所以他們的目的地理所當然就是離開高速公路後繼續行駛一個鐘頭車程的賽福德郊區。

自他們抵達後,東尼幾乎不發一語。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火焰,夏茲·波曼的死狀在腦中浮現。卡蘿讓他一個人靜一靜,藉機將冷凍庫中的雞胸肉、切好的洋蔥與現成的蘋果酒醬汁混合拌炒,然後將食材和兩顆烤馬鈴薯放入烤箱以小火烘焙。晚餐烹煮的同時,卡蘿則去打理客房——她知道期待有任何舉動幾乎是沒有意義的。

她爲自己倒了一大杯琴酒通寧水,加入幾片厚厚的冰鎮檸檬,然後回到客廳。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收起腿坐在東尼對面的扶手椅裡。尼爾森延展着身子躺在他們中間,像一張長長的黑色爐邊毛毯。

東尼擡頭看看卡蘿,勉強擠出微弱的笑容。“謝謝你提供的寧靜。”他說,“你的小屋非常具有好客的氛圍。”

“這是我買下它的原因之一。這屋子的氣氛跟景色都很好,很高興你喜歡這兒。”

東尼說:“我……我一直在想象整個過程。兇手捆綁她、封住她的嘴、折磨她,並且曉得絕不會讓她活着離開,即使不曉得她發現了些什麼。”

“不管她知道的事情是大是小、是對是錯。”

他點點頭,“沒錯啊。”

“我想這勾起了你的回憶吧?”卡蘿輕輕地說。

東尼吐了長長的一口氣,抿着雙脣說:“在所難免啊。”他擡眼看着卡蘿,敏銳的眼神在緊鎖的眉頭下閃爍。當他再度開口時,語調卻與表情形成強烈對比,這顯示他想逃離至今依然跟事發當時一樣恐怖的回憶。“卡蘿,你是警察。你聽過夏茲的報告,你是對她的分析提出過意見的人之一。想象接受我們評論的人是你,想象你回到職業生涯剛起步的時候,別想得太認真,只要告訴我你的直覺反應。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會想證明你們錯了,而我是對的。”

東尼不耐煩地承認:“對,對,我知道。那是已知的事實,但是你會怎麼做?你會怎麼着手?”

卡蘿啜了一口手上的飲料,思考着。“我知道現在的自己會怎麼做。我會組成一支小隊——只有一名警佐和兩名警員——然後閃電般解決每個案子。我會再次約談朋友、家屬,確認這些失蹤的女孩們是否都是傑可·文斯的粉絲,是否曾參加他所出席的活動。如果有,同行的人有誰,她們的同伴是否有注意到什麼。”

“夏茲沒有時間也沒有團隊去做那些事。想想看,回到你還年輕、充滿幹勁的時候,事情會是什麼樣子?”東尼催促道。

“照我當時的經驗,因爲沒有任何資源,所以只能靠自己所具備的有利條件。”

東尼朝她鼓勵地點點頭。“意思是?”

“能言善辯、高明的手腕。你曉得自己是對的,這是最根本的事實。你知道真相就在那兒,只是等着證據相佐。我嗎?我會實際去搖搖樹幹,看會掉下來什麼東西。”

“所以明確地說,你會採取什麼行動?”

“現今啊,我大概會跟關係良好的記者說一些煽動的話,然後針對我們的兇手,置入一個對他而言比一般讀者別具意義的故事。但是我不認爲夏茲有這些門路。如果我是她,而且我夠有膽量的話,我可能會安排與這個人直接見面。”

東尼靠在椅背上,緩緩喝下一大口啤酒。“我很高興聽到你那樣說。這是一個我一直不太願意一開始就提出來的想法,免得你們會笑我,因爲沒有一個懂得自重的警察會想採取任何可能威脅自身生命或事業的事情。”

“你覺得她跟傑可·文斯有所聯絡?”

東尼點點頭。

“你認爲夏茲跟他說了些什麼?”

“或者是跟他周邊的某個人。”東尼插話道,“有可能不是文斯。也許是經理、保鏢,甚至是他的太太。不過不管怎麼樣,我的確認爲她跟他們某個人說了些什麼,因而引起兇手的恐慌。”

“不管是誰,他可沒浪費太多時間就直接動手殺了夏茲。”

“他一點也沒有浪費時間,而且顯然很有膽地就在夏茲自家的客廳裡殺害她——冒着會被鄰居聽到哭喊聲、尖叫聲、撞倒傢俱時的聲響,或是被人發現任何異狀的危險。”

卡蘿喝了一口酒,品嚐冷凍檸檬完全融化後的辛辣。“而且他得先有辦法進到她家才行。”

東尼一臉不解。“你怎麼會這麼說?”

“她絕對不會同意跟任何被懷疑是連續殺人犯的人約在自家見面。即便她有年輕人的傲慢,也不可能會這麼做,那樣做跟引狼入室一樣。即使對方在正式會面結束後跑到她家,夏茲也已經有所提防,所以更不可能會讓他進門。東尼,她回到家之前就已經是他的階下囚了。”

東尼想起來,之前就是這種無懈可擊的真知灼見讓他覺得與卡蘿·喬登共事是一件愉快的事。“你說得非常對,謝謝。”他無聲地與她敬酒。現在他知道該從何開始了。東尼喝完啤酒說:“我可以再來一杯嗎?然後我想我們需要來討論一下你的小問題了。”

卡蘿從椅子上把腳放下,然後像尼爾森一樣伸展了一下身體。“你確定你不想多聊聊夏茲的事嗎?”東尼厭惡的表情已經告訴了她答案,所以她走到廚房拿出另一瓶啤酒。

“我會把這些事留到明天早上說給你東約克郡的同事們聽。如果午茶時間你還沒接到我的消息,你最好確認一下我是否做了一個像樣的簡報。”東尼在她身後喊道。

當卡蘿坐回扶手椅上時,東尼將沉思的眼神從爐火上移開,自公文包中抽出幾張橫線紙。“上星期四,我請小組對你的案子提出側寫的想法。他們用一天的時間建立各自的側寫分析,然後星期五再一起合作討論。我有把報告帶來,待會拿給你看看。”

“太好了。之前我什麼都不想說,但是其實我已經自己建立了一份側寫。跟他們的兩相比較一定會很有趣。”卡蘿試着保持輕鬆的語氣,但是東尼仍然聽出她想被稱讚的希望。這反而讓他對於下一刻必須說出來的話感到更尷尬。有時他真希望自己是個癮君子,如此一來,遇到類似這種時候,他的手與嘴巴就有一些事情可做。

東尼用手抹了抹臉,“卡蘿,我得告訴你,我想你可能是在浪費時間。”

她不自覺地伸出下巴,“爲什麼?”雖然語氣平和,但是這句話本身就充滿了挑釁意味。

“意思是,我覺得你的火災案件不屬於任何已知類型的連續犯罪。”

“你是說它們不是連續縱火案?”

在東尼能開口回答前,沉重的敲門聲突然在小屋裡迴盪。卡蘿嚇了一跳,手中的酒也濺了出來。“你有訪客要來嗎?”東尼問,並且轉身看着漆黑的窗外,查看黑黝黝的外頭是否有人。

卡蘿說:“沒有啊。”她跳起身,越過房間來到石砌小門廊上厚重的木門前。當她打開門,一陣夾雜着河川淤沙的寒風吹進屋內。卡蘿一臉吃驚。東尼自她身後瞥見一個高壯的男性形體。“吉姆,”她驚呼道,“我沒想到是你。”

“今天下午我試着打電話給你,但是泰勒偵查佐一直藉故搪塞。所以我想我或許也可以直接衝到這兒來,看你在不在家。”卡蘿退後幾步,潘德伯裡則跟着主人進到屋內。“喔,對不起,你有客人啊。”

卡蘿說:“不,你來得正是時候。”她揮手示意潘德伯裡到爐火前,“這是內政部的希爾博士,我們正在談縱火案的事。東尼,這是吉姆·潘德伯裡,賽福德消防局長。”

東尼伸出的手被對方緊緊一握,磨疼了骨頭——一個充滿競爭意味的握手。“很高興認識你。”他溫和地說,拒絕了這個競爭的邀請。

卡蘿說:“東尼負責指導在利茲新成立的國家犯罪側寫特別小組。”

“那是一個艱鉅的工作。”潘德伯裡將雙手伸進爲了趕流行而故意穿得有一點過大的警用雨衣,捧出一瓶澳洲希哈紅酒。“喬遷之禮。現在我們可以配着一點輕鬆的潤滑劑,一起討論這個縱火狂啦。”

卡蘿拿來酒杯、拔開軟木塞,爲自己與潘德伯裡倒了葡萄酒,東尼搖搖手中的杯子,示意他要繼續喝啤酒。“東尼,你的小研究員們可以告訴我們些什麼?”潘德伯裡問,同時伸直修長的雙腿,尼爾森因此不得不移往他處。貓咪惡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在卡蘿旁邊的椅子上蜷成球狀。

“我想沒有什麼是卡蘿不能自己想出來的。問題是,我認爲他們所做的分析其實無關緊要。”

潘德伯裡的笑聲在密閉的小屋裡顯得過於大聲。“我有沒有聽錯?一個側寫師承認那些分析只是一堆狗屎?卡蘿,你有把這話錄下來了嗎?”

東尼納悶自己究竟還要多少次禮貌地微笑面對他人對自己一生志業的詆譭。他一直等到潘德伯裡的笑聲緩和下來後纔開口。“你會用螺絲起子把籬笆樁釘入土裡嗎?”

潘德伯裡歪着頭說:“你的意思是,犯罪側寫不適用於這個案子?”

“這正是我的意思。側寫適合用於犯案動機達到某種精神異常程度的犯罪行爲。”

“意思是?”潘德伯裡問,收起雙腿,身子前傾,露出一臉狐疑的表情——東尼完全點燃了他的興趣。

“你要聽第三十二版教學大綱上的說法,還是完整的授課內容?”

“你最好給我一個白癡入門版,我只是一個消防員。”

東尼用手順了順濃密的黑髮,這個反射動作總是讓他看起來像卡通裡的瘋狂科學家。“好的。全國多數犯罪事件若不是與幫派有關,就是一時衝動或是由於酒精與藥物的影響所犯下的錯誤,又或者是綜合了上述種種原因。犯罪是爲了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索求現金或毒品、幫派尋仇、終止一個無法忍受的行爲。少數犯罪行爲具有更強大的動機,衍生於罪犯內在的心理衝動,某種力量驅使犯罪者進行一些對他們而言是種‘終了’的行爲。犯罪行爲可以很瑣碎而無害,例如從晾衣繩上偷走女性內衣,但也可以嚴重到連續謀殺。連續縱火便屬於後者。

“而如果我們現在要面對的是個連續縱火犯,我會第一個挺身而出爲心理側寫的價值做辯護。但是誠如在你抵達前我纔跟卡蘿說的,我認爲出現在賽福德的不是單純尋求刺激的一般縱火者,他也不是爲了錢而縱火。你們遇上的是一頭摻雜着各種顏色的野獸,或說是混血比較恰當。”

潘德伯裡看起來並不信服。“能告訴我們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嗎?”

東尼說:“我很樂意。”他靠在椅子上,輕輕搖晃着手中的杯子。“讓我們先來排除受僱縱火者的可能。這些火災當中的確有少數案件或許讓大樓擁有者如願獲得大筆保險金,但是在多數案件中,受害者似乎並沒有因火災而獲利。大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是火災造成的大麻煩,在一兩個案子裡則對生意造成實際傷害或影響了小區裡的部分區段。這也不是懷怨縱火。受害者分別投保不同的保險公司,沒有人有理由跟這麼多各種不同的建築過不去。除了均爲夜間縱火,還有地點都是廢棄空間之外,當中完全沒有共通性,所以我們也無法合理認爲這是專門收錢縱火的人所爲。兩位同意我剛剛講的東西嗎?”

卡蘿彎腰拿起葡萄酒,再爲自己添了一杯,“我沒有異議。”

“如果受僱者犯案的動機不單純呢?如果他有時受僱於幫派,有時受僱於心有惡意之人呢?”潘德伯裡頑固地問道。

卡蘿說:“依舊有太多無法解釋的地方。我的團隊幾乎一開始就排除這是爲錢縱火的可能。所以,東尼,難道沒有可能是某個情緒激動的笨蛋爲了好玩而這麼做嗎?”

“我的推論也有可能是錯的。”東尼說。

“喔,是啊。你的過往紀錄裡滿滿的都是錯誤呢。”卡蘿開玩笑挖苦地說。

“謝謝你的讚賞。以下是爲什麼我認爲不是瘋子所爲的原因——全部的火災都經過精心安排。在多數案件裡,火場幾乎找不到鑑識跡證,只能辨識出起火點和燃燒路徑,並且採集到微量打火機油的殘留物,也沒有強行進入的現象。如果不是因爲在較短的時間內突然密集出現這些火災,很有可能多數案子會被視爲意外或人爲疏失而銷案。雖然精心策劃的縱火顯示這些火災爲專業縱火者所爲,但是我們剛剛已經基於其他理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東尼拾起先前掉落在椅子旁的紙張,並且快速地看了一眼他的筆記。

“所以說,我們的嫌犯自制而有條理,縱火犯幾乎不可能是這樣。他用自己帶去的一些物品縱火,同時也利用現場可得的材料作爲輔助。他知道自己在幹嘛,然而沒有跡象顯示他的縱火規模有從小演進到大的模式,例如從垃圾場、花園小屋、建築工地的小火災變本加厲變成現在的樣子。

“接着你們得考慮到,多數縱火犯是有動機的。當他們縱火時,通常會留在現場自慰、撒尿或排便。這些案子的火場並沒有找到這類跡證,也沒有色情物品。如果他沒有在現場,那他或許是在有利位置觀看火場。同樣地,沒有氣沖沖的民衆報案火災現場附近有人赤身露體。所以,又一個可能被推翻。”

“那時間點呢?”卡蘿插嘴說道,“比起一開始,犯案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這不是連續犯罪者的典型特徵嗎?”

“對啊,所有關於連續殺人犯的書上都這麼寫。”潘德伯裡補充道。

“這種特徵比較不適用在縱火犯身上。”東尼說,“尤其像喜歡這種嚴重縱火攻擊的人。作案的時間間隔無法預料,可能數週、數月甚至數年都沒有進行大規模縱火。但是你們的確有一連串的火警,所以沒錯,這些火災的發生時間也許能支持你們遇上了連續罪犯的想法。不過我並不是說這些是不同的人所放的火,我認爲嫌犯只有一人,我只是不相信他是個尋求刺激的縱火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卡蘿說。

“不管縱火的人是誰,他絕對不是精神病患。我相信他的所作所爲是出於普通的動機。”

潘德伯裡懷疑地問:“那麼所謂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那正是我們還不知道的。”

潘德伯裡哼的一聲說:“反正不重要。”

“其實,就某些層面而言的確不重要,吉姆。”卡蘿插嘴道,“因爲一旦我們確定這並非精神異常者基於個人特殊的邏輯而犯案,我們就能以常理推論出火災背後的原因。而且一旦我們成功理清事情,嗯,剩下的就單純只是警方的工作了。”

吉姆·潘德伯裡的不悅與惱怒籠罩全臉,猶如氣象圖上的滯留冷鋒。“嗯,除了從中尋樂,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有人要放火。”

“喔,我不知道。”東尼稀鬆平常地說,幾乎開始樂在其中了。

“趕快告訴我們吧,大偵探。”卡蘿催促他道。

“可能是保安公司想借此推銷減價的夜間管理人員;可能是火災警示或灑水系統公司有營運困難;又或者——”他的語調上揚,並且對消防局長投以臆測的眼神。

“幹嗎?”

“吉姆,你們有僱用兼職的消防人員嗎?”

潘德伯裡先是一臉驚恐,而後看見東尼抽搐的嘴角露出若有似無的微笑,然後完全地解讀錯誤。消防局長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並且咧嘴而笑。“哈,我纔不會上當呢。你故意講這個話想讓我生氣。”他朝着東尼搖搖手指。

“如果你要這麼說也無所謂。”東尼說,“但是你有僱用兼職人員嗎?這個問題只是純粹出於好奇。”

消防局長的眼神露出不確定與懷疑,“有啊,我們有僱用兼職的消防人員。”

卡蘿問:“可以請你明天提供我他們的名字嗎?”

潘德伯裡的頭向前一探,聚精會神地盯着卡蘿嚴肅的臉。當他捏緊拳頭時,寬大的肩膀似乎也爲之擴展。“我的天啊。”他驚訝地說,“你是在開玩笑,對吧,卡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