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以爲呢?老天啊,十幾年前,如果出櫃可是會工作不保的。我們以前常去同樣的地方。在那兒,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所以沒有人會去告發別人。聽我的,不管傑可·文斯在牀上搞的人是誰,絕對不會是他太太。老實跟你講,就是這個原因,讓我認爲夏茲查到了些什麼。”

“你有跟夏茲說過這件事嗎?”

“我從頭到尾沒有想到米琪·摩根,直到我安排了會面之後纔想起來。我原本打算等她打電話告訴我她在傑可的事情上有什麼進展的時候,讓她知道這件事。所以沒有,我一直沒有機會跟她說。這樣對你有任何幫助嗎?”

“天啊,這真是太棒了。你太棒了。”

“大家都這麼說我的,寶貝。那麼,你到底要不要我幫忙啊?”

“我想你已經幫了。”

當卡蘿走進辦公室,三人組已經各自在習慣的位子上等待了。李手中的香菸所燃起的一縷煙從角落的窗戶繚繞飄起。她感覺吸菸是種挑釁。不過雖然她從不抽菸——或者正是因爲覺得抽菸帶着某種目中無人的姿態——一絲煙味對她從不會造成困擾。卡蘿想辦法擠出笑容,並且試着在坐下之後依然維持嘴角上揚,“有些什麼消息呢?”

湯米·泰勒將左腳踝擱在右膝上,扭動着身軀降低在椅子裡的坐姿。對於再過幾年他會因此而產生的下背疼痛,卡蘿一點也不羨慕。他漫不經心地將檔案丟在她的桌上。當文件滑至她面前時,檔案夾裡紙張的邊角散了出來。“這個傢伙的財務狀況,我們瞭解得比他太太還多。”

卡蘿說:“我聽說,約克郡消防局並沒有多說什麼。”湯米和李·惠特布萊德咧嘴而笑,笛·恩蕭倔強的表情則絲毫沒變。“到底有些什麼消息了?”

湯米說:“東西全在檔案夾裡。”他用拇指朝她指了指。

“簡述一下。”

“笛,你來說吧。”湯米說,“你最會講話了。”

笛展開雙臂,將手****橄欖色外套的口袋,這件外套讓她看起來成熟得令人作嘔。“潘德伯裡先生並不是很熱心,但是他確實授權我們讀取薪水數據,當中包括了嫌疑人的銀行明細、地址跟生日。有了那些數據,我們得以查詢地方法院的判決——”

“一位小妞幫我們查了商業信用紀錄。”李插話道。

湯米抑制地說:“但是我們不會談論那件事。”

卡蘿開口:“我們能否免了開場白,直接切入正題啊?”

此刻,他們露出一如往常那樣不甘願的表情。笛撅起嘴說:“有兩個人引起我們的注意,艾倫·布爾克利和雷蒙·華生。你可以從檔案裡看到,兩人都嚴重負債。均爲當地人。華生單身,布爾克利結婚至今約一年了。他們的房子都即將被法院收回、受到地方法院判決,都在挖東牆補西牆。這些火警對他們兩人算是小小的福音。”

泰勒補上一句:“凡事有利有弊。”

卡蘿翻開檔案夾,拿出關於兩人的數據,“幹得好。你們做得很好,能找到這樣的細節信息。”

李聳聳肩,“真要做一些事的時候,賽福德就像一個大村。彼此幫忙是要講人情的。”

卡蘿說:“只要我們沒越界,不會跟薪水過不去就好了。”

“你不相信我們嗎,長官?”湯米慢聲慢氣地說。

“給我五個應該相信你們的理由。”

“那,你要我們將他們帶到警局問話嗎?”李問道。

卡蘿思索了一會兒。她真的想做的是跟東尼商量,但是她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的上司竟然沒辦法一個人拿定主意。“等我有時間仔細看過這些數據後,我再跟你們說。可能會有比試着逼他們自白更有成效的選擇。”

“我們可以嘗試申請搜索票。”李再一次顯示了他是隊上幹勁十足的人。

“明天早上我們會再談談。”卡蘿保證道。她目送他們離開,然後將檔案夾塞進公文包。巡視小組辦公室的時間到了。該去確認刑事偵緝部的其他人員是否正在調查他們應該處理的案子。一沓沓的案件資料佔據了他們的桌面。她希望沒有人會期待得到智力的啓發,因爲她現在已經沒辦法思考,而僅剩下勞力可以提供了。

電話響起時,她正要跨出門,“我是喬登總探長。”

“我是布蘭登。”

“長官?”

“我剛剛跟一個西約克郡的同事談話。聊天過程中,我們談到他們局裡發生的謀殺案。他說他們的頭號嫌犯似乎潛逃了,某個叫賽門·麥克尼爾的小夥子。他說明天他們可能會在國家警察公告上發佈消息,請其他警局協助尋找麥克尼爾。如果發現他,就直接拘留。”

“啊。”

“我想你可能會有興趣。”布蘭登輕快地說,“畢竟我們的轄區就在他們旁邊。”

“當然了,長官。我接到正式通知,一定會跟隊上說的。”

“我打這通電話,不是說我預計他會跑到這兒來。”

“嗯。謝謝你,長官。”卡蘿小心翼翼地放回話筒,輕聲喊道,“喔,該死。”

東尼舔舔手指,撫平幾根亂翹的左眼眉毛。他苛刻地審視鏡中的自己。他被指示在這個只比壁櫥大一點的房間裡等待,而除了兩張橘色的圓背椅,這張鏡子是唯一的擺設。他覺得自己穿着這套像樣的西裝,看起來不會太過嚴肅,即使卡蘿曾說這讓他看似一個跑錯時空的橄欖球員。但是即便是卡蘿,也沒能挑剔他的鴿灰色襯衫與深紅色領帶。

門開啓,露出一張平靜的女性臉龐。她自我介紹爲米琪的私人助理,但多虧克莉絲,他認得她是米琪的愛人貝齊。“一切都還好嗎?”她問。

“很好。”

“那就好。”她的語調溫暖而充滿鼓勵,像最佳的幼兒園老師。然而,她的笑容十分敷衍,東尼意識到她心不在焉。“這對我們來說相當不尋常,因爲通常米琪喜歡完全保持對來賓的新鮮感。但是由於……呃,由於她覺得你痛失愛將跟自己多少有點關係——雖然其實不然——所以她想提前跟你說幾句話。我想你不反對吧?”

那種鋼鐵般的上流階級語調讓人毫無反對的餘地。米琪很幸運有這樣的母獅子守門,東尼想着。“我很樂意。”他相當坦誠地說。

“很好。她再過幾分鐘就會過來。你需要些什麼嗎?咖啡?礦泉水?”

他問:“咖啡是機器煮的嗎?”

這次的笑容毫不造作,“恐怕是如此。茶、熱可可跟雞湯也是一樣。”

“那就不用了。”

貝齊的頭消失,門喀噠一聲關上。東尼的胃不安地翻攪着。拋頭露面總是讓他倍感壓力。但是這場戰役是爲了要讓傑可·文斯如坐鍼氈進而犯下錯誤,所以他今天格外緊張。監視文斯的個人露面行程只是一個作爲警告的開端,巧妙地安排自己上文斯妻子的節目則加大了賭注。試圖安慰自己這麼做風險不大是毫無意義的。

東尼緊張地清清喉嚨,無法抑制地望着鏡子檢視自己的儀容。門突如其來地打開,米琪·摩根驀地出現在房裡。東尼克制自己慢慢轉身面對她。“你好,摩根女士。”他伸出手說。

“你好,希爾博士。”她的握手迅速、沉着而堅定,“謝謝你來上節目。”

“我的榮幸。外界對我們所從事的工作有諸多誤解,只要有機會能說出事實,我永遠歡迎,尤其自從我們因爲負面消息而再度上了新聞。”他刻意短暫地低下了雙眼。

“沒錯。我真的很遺憾聽到波曼探員的事。我跟她只有短暫的一面之緣,但是她的機警跟專注讓我印象深刻。當然,她也很漂亮。”

東尼點點頭,“我們會懷念她的。她是我有幸能一同工作的優秀警察之一。”

“我能想象。警察間失去了同事是一件可怕的事。”

“憤怒的情緒滿天飛舞,掩蓋了事實真相——他們常常覺得團隊裡的傷亡反映了他們能力的好壞,以及他們如果當初有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應該能避免這種事情發生。在這種情況下,我也難辭其咎。”

“我相信你做什麼都沒有辦法預防這種事的。”米琪衝動地將一隻手放上東尼的手臂,“當我跟我先生說你要來上我的節目時,他說了同樣的話,他甚至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自責。”

“完全沒有必要。”東尼驚訝於自己的話語竟能聽起來如此真誠,“即使現在我們改變想法,認爲兇手可能早在倫敦就跟她有所聯絡,而非在利茲。事實上,我希望你能給我機會呼籲目擊者出面。”

米琪的手以脆弱得出奇的姿勢撫上喉嚨,“你該不會認爲她從離開我們家開始就被跟蹤吧?”

“沒有理由讓我們這麼想。”他連忙說。

“沒有嗎?”

“沒有。”

“謝謝你的保證。”她深吸一口氣,將金髮從臉龐向後順了順,“那麼,關於訪問,我會問你小組成立的原因、如何組成的、你們將負責偵辦何種犯罪,以及特別小組何時會開始運作。接着我會將話題帶到夏倫——”

“夏茲。”東尼打斷她的話,“叫她夏茲。她討厭人家叫她夏倫。”

米琪點點頭,“夏茲。我會將話題轉到夏茲,這時候你將有機會徵求任何所需要的幫助。這樣可以嗎?有什麼其他的事情你需要特別利用這次機會說的?”

“我相信我會將我的意思傳達到。”

她伸手向門把,“貝齊,我的私人助理——稍早你跟她說過話——在我們開始錄像前會來接你。我們播新聞快報前,你將會是節目的最後一個段落。”

“謝謝。”他想多說些能與她們搭起橋樑的話,但是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要他能找出方法操控米琪,並且讓她能幫助他於無形,那麼她將會是自己在傑可·文斯的防備下最佳的棋子。

米琪說:“不客氣。”說完離去,除了一絲淡淡的化妝品香氣,什麼也沒留下。他只剩一次機會能將她拉攏到自己的陣線。他希望下次會做得更好。

最好值得,文斯想着。爲了這事,他取消了馬可·皮耶·懷特親自下廚的午餐之約,而這名惡名昭彰、個性喜怒無常的主廚將會因此要他付出代價。他鎖上辦公室的門,拉上百葉窗。他的秘書還不至於笨到把電話轉接進來,而他的製作人與私人助理都不知道他還在這棟大樓內。不管《摩根午間秀》將揭露什麼事,都不會有人看見他的反應。

文斯重重坐在佔據辦公室一側的皮革長沙發上,稍事休息。他帶着易怒任性的表情,按下遙控器打開巨型電視,熟悉的片頭跑馬燈才正開始播放。他知道自己無畏無懼。無論夏茲·波曼以爲自己發現了什麼,她都未能說服同事們。他已經處理了警方,而他們完全受他擺佈。某個不切實際的心理學家提出不完善的理論,又缺乏警方的支持,這對文斯幾乎不構成威脅。不過,小心謹慎讓他至今能安然無事,雖然如此成功的事業可能令他心生驕傲,但是他不會輕易地沉溺在自滿當中。

文斯透過一些人脈蒐集到一些東尼·希爾的資料,雖然成果不如他所料想的那樣豐富。他再一次小心地以輕鬆的方式提問,煞費苦心地不讓他的詢問引起別人懷疑。東尼的過往經驗挑起了文斯的興趣。東尼在幕後主導內政部備受爭議的研究,並且促進夏茲·波曼所向往的側寫特別小組成立。因爲不夠聰明機靈,他捲入了布拉德菲爾德連續殺人犯的搜索之中,搞得自己一身腥。而且有謠言說他的性向乖張不明。這一點真的讓文斯的腎上腺素飆高,但是對此他只需單純地置之不理,否則他的消息提供者會納悶文斯爲什麼如此關注這名心理學家。

儘管文斯對於東尼帶有諸多臆測,但他的思緒仍不敵電視屏幕而着迷地看着。面對炫目的電視,他的注意力並未因自己這些年在攝影機表演端工作而減弱。他喜愛傳媒,尤其是像走鋼索般冒險的現場直播節目。雖然文斯應該思考必要時該如何擊毀東尼·希爾,但是他實在無法抵抗米琪的吸引力。在工作上的熟稔令文斯對於米琪的專業能力產生尊敬而非蔑視。打從一開始文斯就發現她真的是個中翹楚,所以也曉得自己應該博得她的支持。而他能如此有效地維持這種狀態實在是一大幸事。

從前的米琪已經很厲害了,不過現在無疑地也有所進步——一部分是因爲自信,一部分是因爲貝齊。米琪的愛人向她展現瞭如何用冷靜的外表掩飾自身的小缺點,然後慢慢刺探他人的生命。多數米琪·摩根的受害者甚至沒有發現自己被有效率地剖開,像魚一樣被去骨切片,直到事後有人將錄像播給他們看,他們才赫然發覺自己輕易地被人套出內心的一切。如果要讓東尼·希爾面色起異,米琪的現場節目一定能做得到。文斯曾經示意她,她的來賓在表象之下可能潛藏着一些黑暗。現在就看她會怎麼做了。

文斯以鑑賞家的眼光觀看了前五十分鐘的節目,評價着妻子與同事的表現。他認爲,那名來自英國中部的播報員必須走人。他得跟米琪說。文斯討厭記者用一成不變、令人喘不過氣的急迫語調播報遠處戰事、內閣改組和肥皂劇劇情。早期多數成功的記者學着隱藏同理心,但是這卻讓他們顯得缺乏同情。

文斯心想,真奇怪,他怎麼從來不會對自己太太抱有絲毫難耐的。沒錯,米琪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即使如此,他偶爾也會發現一些不符合自己藍圖的女人同樣能吸引他的目光。不過,米琪從不曾如此——即便他少數幾次偶然瞥見她的。可能是因爲兩人關係的特定本質吧。只要米琪出現一絲他真的想從女性身上所得到的東西,她便會成爲過去。而他絕對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

“廣告過後,”米琪親密、溫暖的語調響起,“我將訪問一名終日埋首於連續犯罪者思維的男士。心理側寫師東尼·希爾博士將揭開新成立之全國警察特別小組的內幕。我們也向一名已經在戰役中不幸喪生的警官致上敬意。上述以及本節重點,廣告過後敬請繼續鎖定。”

進入廣告後,文斯按下錄像機遙控器上的錄像鍵。他雙腳啪地踏在地上,向前傾身,專注於電視屏幕。最後一支廣告淡出,《摩根午間秀》的標題出現,他的妻子正對着他微笑,彷彿自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歡迎回來。”米琪說,“今天的來賓是著名臨牀心理學家東尼·希爾博士。很高興請到你,東尼。”

導播將畫面切換成雙人特寫鏡頭,文斯首次見到夏茲·波曼的長官。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原以爲東尼·希爾會是一個陌生人,但是他認得屏幕上的這張臉。在廠商贊助的一系列舞蹈比賽中的前三場公演裡,他發現了這個人的身影,潛伏在邊緣,跟一些常出現的粉絲說話。他原先以爲對方是自己那一幫可悲的追隨者中的新成員。但是前一晚在運動中心,當他看見東尼遞名片給其他人時,心裡開始納悶。他原想請人過去查看,但是一不留神就忘了。現在,就是那名陌生人,在百萬觀衆面前,坐在沙發上與他的妻子對談。

他不是一般的瘋子,也不是滿嘴廢話的警察。他是夏茲·波曼的長官——也很可能會是一名敵手。

米琪熱切地問:“你的一名學員不幸遇害,這對小組有些什麼影響呢?”她的雙眼完美地閃耀着,在俯身的同時傳達出真誠的同情。

東尼的眼神自她臉上挪開,露出明顯的痛苦之情。“那是一個震撼。”他說,“夏茲·波曼是我有幸能一同共事的最優秀的警察之一。她有從事犯罪側寫工作的天賦,而且無人能取代她。所以我們決意將殺害她的兇手繩之以法。”

米琪問:“你與調查本案的警官們有密切合作嗎?”她認爲這只是一般性問題,但東尼的反應十分有趣,他的雙眉揚起,雙眼短暫地睜大。

“側寫小組裡的每個人都儘可能地在幫忙。”東尼趕緊說,“而你的觀衆們也有可能助我們一臂之力。”

他恢復鎮定的速度讓米琪印象深刻。她懷疑在數千名觀衆當中,是否有人注意到這個小遲疑。“怎麼說呢,東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