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平靜地說:“我們擔不起忽略任何可能性的風險。這不是針對你,吉姆。但是東尼已經指出一個合理的探尋方向,如果我不繼續追查,那就是我玩忽職守。”

“你玩忽職守?”潘德伯裡站起身,“如果我的消防員失職,這個城市早就被夷爲平地了。每次這個瘋子晚上在鎮上放火,我的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險去搶救。而你居然坐在這兒,指控他們當中有人就是幕後黑手?”

卡蘿起身與他面對面。“今天若有人懷疑警察不老實,我也會同樣氣憤。但是目前我們不是在指控任何人。我以前跟東尼合作過,我願意賭上我的事業保證,他絕不會做惡意或未經深思的建議。你何不坐下來,再來一杯酒呢?”她微笑着將手放在潘德伯裡的手臂上,“來吧,我們沒有必要吵架。”

潘德伯裡慢慢放鬆下來,輕輕地坐回椅子上。他讓卡蘿爲自己添滿酒,並且試着對東尼擠出一絲笑容。“我很護着我的下屬。”他說。

東尼對於卡蘿竟能如此圓滑地處理一觸即發的火爆場面感到相當驚訝。他聳聳肩,只回了一句:“他們很幸運有你這樣的長官。”

不知怎麼地,他們三人竟能將話題轉移到卡蘿在東約克郡適應得如何這個較中性的議題上。消防局長迅速換上約克郡男人的模樣,以一連串的逸事趣聞逗得大家頗爲開心。對於東尼,這成了令他脫離想起夏茲·波曼生前最後景況的救贖。

然而之後的午夜時分,東尼孤獨一人躺在卡蘿的客房裡,沒有其他讓人分心的事物可以冷卻想象力的火焰。當他推開夏茲·波曼扭曲、殘破的臉,自噩夢中醒來時,他在心中向夏茲保證,他會不計一切代價揪出對她下此毒手的人。

即使要他犧牲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傑可·文斯坐在設於頂樓、具有隔音而且配有電子鎖的放映間裡,房間的門上了一道道的鎖。他着魔地重複播放剪輯了許多晚間新聞快報的帶子。那是他透過各種陸地傳播系統與衛星管道錄下的。全是夏茲·波曼的死亡新聞。她的藍眼睛一次又一次地從屏幕上望着他,與自己對這個賤人最後的印象形成有趣的對比。

他們不會播出她在他記憶裡的樣子——即使是在成人節目時段,即使打上了限制級警語。

他很好奇唐娜·杜爾做何感受。電視上一點也沒有關於她的消息。那些女孩們全都以爲自己有明星特質,但事實是,除他之外,她們都沒能引起大衆的一絲興趣。對他而言,她們是完美的,代表了他理想中的女人。他喜愛她們的順從,她們願意全然相信他要她們相信的事。還有當她們發現與自己的相遇根本無關性與名利,而是充滿了痛苦與死亡時,那樣完美的時刻也是他鐘愛的。他喜愛她們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

但是當女孩們的眼神從傾慕變爲恐懼,她們的臉似乎就失去了個性。她們不再只是與吉莉神似,她們變成了吉莉。這讓他動手懲罰她們變得更容易,也更完美。

不公平也令整件事變得再適當不過了。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帶着深厚的感情談論自己的家庭。雖然這些情感也許藏在幼稚的沮喪與惱怒情緒之後,但是他能明顯地聽出她們的父母或兄弟姊妹很關心她們,即使她們的行爲——****地準備好對他唯命是從——顯示出她們根本不配得到那樣的關愛。他纔是有資格過着那種生活的人,但是看看他真正得到了什麼?

憤怒排山倒海地襲來,但是他的自制力就像恆溫器一般,適時介入並且壓下了怒火。他提醒自己,此刻此地都不適合耗費這種能量。他的怒氣可以往各種有用的方向輸導,毫無意義地嚷叫着自己失去些什麼並非好方法。

他深呼吸數次,迫使自己轉換情緒。滿足感,這纔是他應該感受的。此刻的他應該滿意於一件做得不錯的事情——一個危機已被消弭。

小號手小杰克

坐在角落裡

吃着他的布丁與派

他將拇指放進去

挖出一顆葡萄乾

說:“我真是個乖小孩!”

文斯輕聲地咯咯笑着。他將拇指放進去,挖出夏茲·波曼閃閃發亮的眼睛,並且感覺無聲的吶喊在內心振動。事情比他原先預期的更來得容易。出乎意料地只需要一點點力氣就能將人的眼睛連根挖起。

唯一可惜的是,之後當灌入強酸劑或是割掉耳朵時,已經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並不期待下一次再出現這種需要,但是如果真的再有機會,他得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儀式的進行順序。

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將帶子倒轉。

要不是米琪對於每天早晨的例行事務如此堅持,她們便可能從廣播新聞聽到或從衛星電視看到夏茲死亡的消息。但是米琪堅持等到進入電視公司的辦公室並且鎖上門,纔看當日新聞。所以她們與莫扎特共進早餐,開車則有華格納相伴。米琪從停車場走到辦公桌前的這段路程中,節目製作羣裡沒有人會笨到塞遞八卦小報給她——至少不會再有第二次。

夜線新聞快報吸引了傑可的注意,但是由於她們早上必須早起上工,逼得她們得在夜線新聞播出前就寢,而率先震驚地認出夏茲照片的人是貝齊。雖然黑白印刷使她雙眼無神,但她的藍眼睛依舊是讓人最先注意到的地方。“喔,我的天啊。”貝齊低聲說道,繞到米琪的辦公桌後方,仔細閱讀頭版。

米琪問:“怎麼了?”沒有停下習慣性的一連串動作——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然後挑剔地檢查衣服上的皺紋。

“米琪,你看。”貝齊將《每日郵報》遞給她,“這不是星期六到家裡來的那個女警嗎?在我們正要出門的時候?”

米琪先讀到粗黑標題《慘死》纔看到照片。她的眼睛移到倫敦警察制服帽下夏茲·波曼的笑臉上。“錯不了,就是她。”米琪重重地坐在面對辦公桌的訪客椅上,閱讀着刊有夏茲兇案的嚴肅報道。文中詞彙如“噩夢”、“血跡斑斑”、“渾身是血”、“痛苦”與“毛骨悚然”突然映入她的眼簾,讓她強烈地感到噁心。

電視圈的工作雖然時常圍繞着戰區、屠殺與個人悲劇打轉,但是米琪的生命中從來沒有人親自遭受過這些她所報道的大災難。即使她與夏茲·波曼只有一面之緣也足以造成震撼,畢竟以前從未發生這種事。“天啊!”她拉長了音節說道。她擡起頭看着貝齊,而貝齊從她的表情中知道愛人十分驚訝,“星期六早上她纔來過我們家。報紙上說,他們認爲她是在週六晚間到週日凌晨被殺害的。我們跟她說過話,結果才幾個鐘頭她就死了。我們該怎麼辦,貝齊?”

貝齊繞過桌子,在米琪身旁蹲下,手平放在她的大腿上,仰着頭看着她。“我們什麼都不做。”貝齊說,“該怎麼做不是由我們來決定。她來找傑可,不是我們。她跟我們無關。”

米琪一臉錯愕地抗議道:“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啊。無論是誰殺了她,一定在她離開我們家之前就盯上她了。至少我們能讓警方知道星期六早上她還活着,而且能自由地在倫敦活動。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啊,貝齊。”

“親愛的,深呼吸,然後想想你在說什麼。這可不是一般的謀殺受害者,她是個警察。她的同事們可不會對一頁寫着她來我們家,然後我們離去的筆錄感到滿意。即使他們知道找到任何線索的機會很小,他們也會徹底掀開我們的生活。你我都知道,我們經不起這種仔細的探究。我說啊,把這件事交給傑可去處理吧。我會打電話給他,要他說我們在她抵達前就已經出門了。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米琪粗暴地推開椅子,椅子沿着地毯滑了出去,貝齊差點往前一跌。米琪站起身,開始不安地踱着步。“那如果他們開始詢問附近鄰居,而某個老婦人記得聽見一些聲音,知道波曼警官抵達之後我們纔出門,那該怎麼辦?總之,最先跟她說話的人是我,約行程的也是我。如果她在筆記本里記上一筆呢?老天啊,甚至如果她有電話錄音呢?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認爲我們應該絕口不提這件事。”

貝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收起下巴,露出頑固而堅定的姿態。“如果你能別再這麼該死的情緒化,就會理解我說得有道理。”她的語氣低沉而慍怒。長久以來,米琪一直按照她提供的意見行事,現在這種關鍵時刻,她更不能放棄繼續扮演這樣的角色。“這麼做一點好處也沒有。”她警告地補充道。

米琪走到桌前,拿起電話。“我要打電話給傑可。”她看了一眼手錶,“他還沒起牀,但是至少我能比八卦小報更婉轉地把事情告訴他。”

“好啊。或許他能跟你講些道理。”貝齊挖苦地說。

“我打電話不是爲了得到他的允許,貝齊。我是要告訴他,我會打電話給警方。”當她撥下丈夫的私人號碼時,米琪悲傷地望着她的愛人,“天啊,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會害怕到自欺欺人地以爲自己能逃避做正確的事。”

“這叫。”貝齊苦澀地說。她撇過頭,隱藏因憤怒與突如其來的羞辱而引發的淚水。

“不,貝齊。這叫做恐懼……喂,傑可?是我。聽着,我要告訴你一個很糟糕的消息……”

貝齊回過頭,看着米琪多變的臉。絲緞般的金髮垂蓋着愛人的臉龐,這個景色這些年來給了她超乎一切所求所想的快樂。現在她只感覺到一種不合理、無法解釋的大難臨頭之感。

傑可躺回枕頭上,心裡思考着剛剛所聽到的事。他猶豫是否該主動聯絡警方。這麼做一方面能主張他的清白,因爲就他所知,除了家裡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波曼警官曾與他碰面。另一方面,這會讓他看起來太急於想與這宗受人矚目的謀殺案調查扯上關係。而每個人都讀過某個關於精神異常兇手的事——兇手常常試着介入調查行動之中。

將事情留給米琪似乎簡單多了,能間接顯示他的清白。米琪是他忠實的妻子,她的誠實性格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因此更取信她所陳述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地預先料想,當米琪看見夏茲的照片時,她會直接聯絡警方,而且一定是在他正常的起牀時間之前,所以警方根本不會懷疑他知情不報。因爲……當然囉,警官,他前一天忙得沒時間看晚間新聞。爲什麼?有時候連看自己節目的時間都沒有了,更別說去看他太太的了!

現在他必須先想出策略。他絕對無須費事跑到利茲跟調查人員浪費口舌,他確信警方自會來找他。若警方證實他的說詞有誤,他還不會馬上找人脈幫忙,他會先乖乖合作,因爲他是一個有雅量而且沒什麼好隱瞞的人。喔,警官,你當然可以爲太太要一張簽名。

當務之急就是計劃,設想所有可能,然後事前擬出最佳解決之道。計劃是他成功的秘訣,也幾乎可說是他經歷艱難困苦才學會的教訓。第一次的時候,他沒有真的提前設想可能發生的情況,他陶醉於即將發生的事情裡,而沒有意識到需要推斷可想得到的問題並且找出應對之法。當時他還沒有諾桑伯蘭的別墅,只能可笑地依賴一間破敗不堪的步行者小屋,那是他小時候健行探險時發現的。

他認爲嚴冬之時沒有人會使用那個地方,也知道自己可以沿着舊時的趕畜小路直抵小屋。因爲他不敢留她活口,所以他必須在帶她到那兒去的當晚殺了她。但是當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已經即將破曉。鉗制她所耗費的氣力令他感到驚訝而且精疲力竭。攜帶能將她的手臂壓得血肉模糊的沉重工具,還要用吉他弦——如果他仔細想想,這也象徵了另一件他再也無法從事的事情——將她勒斃,經過一切折騰後,他已經無法應付預計中的埋屍一事。所以他決定將她留在原處,晚上再回來處理屍體。

傑可一邊深呼吸一邊回想着。當時,他行駛在離支線只有幾裡的大馬路上,當地新聞快報報道,一個鐘頭前一羣四處閒晃的人發現一具年輕女屍。聽到這個消息,他當場嚇得險些讓越野車失控。

他設法剋制住情緒,一身冷汗地開車回家。他神奇地在那兒沒有留下足以令警方追查到自己身上的鑑識跡證。警方從未找他訊問,就他所知,他們甚至不曾懷疑過他。他所擁有的犯罪前科紀錄,罪行輕微得幾乎微不足道,警方壓根不會將他列爲嫌疑犯。

從那次經驗中他學會三件重要的事。第一,他必須找出能讓虐殺過程持久的方式,如此一來當她經歷他曾忍受的痛苦時,他才能慢慢回味。第二,他其實沒有真的很享受殺戮。他喜歡過程中的痛苦與驚駭,也喜歡操弄他人生死的感覺,但是殺死一名健壯的少女並不好玩。他認爲那反而太像是苦差事了。他不甚在意她們是否死於敗血症或絕望,他寧可無須自己動手了結她們。第三,不管是比喻性或事實上,他都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米琪、諾桑伯蘭,以及照顧重症病人的義務工作是最佳的三個解答。他花費半年時間湊齊三個要素,過程中他只需要耐心等待。這並不容易,但是卻能讓下一次的出擊更加甜美。

他還沒打算只因爲夏茲·波曼自認比他聰明就因此放棄這種美好而私密的歡愉。一切只需要一點規劃而已。

傑可閉上雙眼,思量着。

卡蘿深呼吸,敲了敲門。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請進”,然後她走進吉姆·潘德伯裡的辦公室——彷彿他們之間不曾有過任何不愉快。“早安,吉姆。”她輕快地說。

潘德伯裡說:“早啊,卡蘿。你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嗎?”

她在他的對面坐下,搖搖頭說:“我來拿昨晚提過的兼職消防人員名單。”

他瞪大了眼,輕蔑地說:“你該不會還抱着那個在昨晚清冷光線中所想到的念頭吧?我以爲你只是在跟客人開玩笑呢。”

“只要跟犯罪調查有關,我絕對支持東尼·希爾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