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們手上有全國最有天賦的側寫師——一個確實認識被害人,也曉得她在做什麼的男人,而你們卻打算忽略他?你不想逮到夏茲的兇手是有什麼特別原因嗎?我打賭東尼·希爾認爲你不應該讓傑可·文斯脫身。”

華頓遷就地笑着,“我能理解你對這個案子有一點激動。”克莉絲的內心波濤洶涌,可是沒有搭話,讓他繼續說下去。“但是我能向你保證,我已經跟文斯先生談過,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跟這宗謀殺案有關係。他說波曼探員感興趣的,只是他是否見過失蹤少女跟任何固定出席活動的人在一起。他說他沒見過。就那樣。”

“而你採信他的話?就那樣?”

華頓聳肩,“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呢?顯示他有嫌疑的證據在哪裡?”

克莉絲突然站起來,從角桌上拿起一包煙。她點燃香菸然後轉身看着華頓,語氣嚴厲地說:“他是我們所知最後一個見過她的人。”。

華頓的笑容應該要有安撫的效果,但是反倒激怒了對方。“這件事我們還不確定。她在行事曆裡,跟文斯的約會後面寫了一個‘T’,看起來她之後還要去什麼地方。你該不會知道‘T’指的是誰吧,警佐?”

克莉絲深深吸了一口煙,徐徐吐出後說:“我想不到任何人,抱歉。”

“你不認爲這有可能指的是東尼·希爾嗎?”

她聳聳肩,“我想有可能,但是這也可以代表任何事情。就我所知,她有可能到託卡德羅玩雷射棋。再者,她從沒跟我提過其他的計劃。”

“她沒到這裡來嗎?”

克莉絲蹙眉,“她爲什麼要到這兒來?”

“你說你們是朋友。她到了倫敦,我想她應該會順道來拜訪,尤其當你幫了她這麼大的忙。”華頓的聲音裡帶着一絲嚴酷,而他的下巴向外凸出。

“她沒有來這裡。”克莉絲的嘴緊抿得像蚌殼。

華頓察覺到一個弱點,乘勝追擊。“爲什麼,警佐?她是否喜歡跟你保持一點距離?尤其現在她給自己找了個男朋友?”

克莉絲迅速走向門口並且打開門,“再見,華頓探長。”

華頓說:“這真是一個有趣的迴應啊,狄凡警佐。”他不疾不徐地起身,並且確認隨行的初階警員依然繼續做着記錄。

“如果你要侮蔑我對夏茲的記憶和我的智商,請你離開這裡。下次,請照規矩來,長官。”克莉絲倚着門,看着他們穿過走廊走向電梯。“渾蛋。”她哼了一聲。接着,她任憑沉重的門砰然關上,越過房間來到電話旁,撥電話給內政部的舊情人。“蒂?我是克莉絲。嗨,美女,我想請你幫個忙。你們那兒有個心理學家,一個男的,叫東尼·希爾。我需要他的個人電話……”

在這名年輕黑人男子走到位於空蕩看臺第六排的座位前,吉米·林登就已經注意到他了。與有潛力的年輕運動員一同工作多年,讓他培養出察覺陌生人出現的直覺。身爲教練,他要提防的不只是性變態,毒販如同他們保證的類固醇魔力一樣危險。而吉米旗下的年輕人正是最容易跌入毒販陷阱的人。任何想在標槍、煉球、鉛球或鐵餅項目裡成爲頂尖選手的人都需要大量肌肉。比起訓練,利用合成類固醇來增長肌肉實在輕鬆多了。

不,提防陌生人真的無傷大雅,尤其在愛丁堡運動競技場。他在這兒訓練蘇格蘭青少年代表隊,他們是精英中的精英,全都極度需要能讓自己成爲冠軍的優勢。吉米再次擡頭看看那名陌生人。他的身材看起來不錯,不過如果他曾經夢想成爲冠軍寶座的爭奪者,在許久以前便應該戒菸了。

訓練即將接近尾聲,年輕運動員們匆匆穿上運動外套。吉米瞥見那名陌生人站起身,消失在樓梯下方。不一會兒,當男子出現在跑道旁,表明正式的來意後,吉米才感覺後頸的肌肉放鬆了一點——也是那時他才發現自己肌肉緊繃。吉米苦悶地想,他曾經與自己的身體如此親近、合一,清楚知道每一條神經的擺動,如今他的身體正不知不覺地快速衰老。

在他能跟着汗水涔涔的運動員進入更衣室前,陌生人來到他面前並且亮出警察證。然而對方的動作太快,吉米甚至無法猜測男子隸屬的單位爲何,不過他知道那是個警察證沒錯。“我是傑克森探員。”男人說,“很抱歉打擾你工作,但是我想借用你半個鐘頭的時間。”

吉米嘖了一聲,不悅地拉長了如賽犬般的臉。“你不會在這些小夥子身上找到任何毒品的。我的隊伍一向很乾淨,大家都知道。”

里昂搖搖頭,微笑道:“跟你的隊伍無關。我需要向你請教一些過往的事情,僅此而已。”言談間,不見他以往與側寫同事們的能言善辯。

“什麼樣的過往事情?”

里昂注意到吉米的眼神閃爍地看了看他的學員,意識到這名教練還有話要跟他們說。里昂連忙說:“老實說,沒什麼好擔心的。聽着,我看到路上有一間還可以的咖啡館。何不等你忙完這邊的事情,跟我在那兒碰頭,然後我們再聊聊?”

“好吧。”吉米不情願地說。半個鐘頭後,他隔着一杯茶與一碟糕餅與里昂相望。桌上的那種點心讓蘇格蘭得到糕餅之國的美名。他一定是一個可怕的教練,里昂看着矮小的男人狼吞虎嚥地吃完一顆裹着椰子粉的雪球糕餅,心裡這樣想着。所有里昂知道的成功投擲項目運動員都是身材魁梧、肩膀厚實、大腿粗壯。但是吉米·林登卻像一箇中世紀的苦行者、標準的長跑選手、一種骨頭與肌腱發達,能輕鬆穿越馬拉松終點線的生物。

“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吉米從長袖運動衫的袖子裡抽出一條繡有姓名首字母的棉質手帕,以出人意料的優雅揩淨嘴巴。

“我無法告知太多細節,而且原因會越來越清楚的。我們正在調查一宗根源於過去的案子。我想你或許能提供一點線索。”

“關於什麼呢?我所知道的事情只跟體育有關,孩子。”

里昂點點頭,然後看着一塊蛋白酥在眼前消失。“我需要回溯十幾年,甚至更久之前的事。”

“當我還在南邊工作的時候?在我回到這裡之前?”

“沒錯。當你擔任傑可·文斯的教練的時候。”里昂說。

一道陰影掠過吉米的臉。然後他的頭歪向一邊說:“你該不會要告訴我,有人敲詐傑可,而且認爲自己可以得逞吧?”水汪汪的藍眼睛燃起一絲玩味。

里昂眨了眨眼,“這話你可不是從我這兒聽來的,林登先生。”

“吉米,孩子,大家都叫我吉米。那麼……傑可·文斯,是嗎?關於這個神童,你想知道些什麼?”

“任何你所記得的事。”

“你有多少時間?”

里昂的笑容帶着一絲嚴酷,他沒有忘記自己來愛丁堡的理由。“需要多久都沒關係,吉米。”

“讓我想想啊。他才十三歲的時候就贏得英國十五歲以下組的冠軍。當時我負責訓練國家代表隊,我一看到他投擲,就說他是本世代最有可能得到奧運金牌的人。”他搖搖頭,“而我沒說錯。可憐的傢伙。沒有人應該在試着學習使用義肢手臂的時候,還觀看一場原本自己會贏的比賽。”里昂瞭解他意指的事,但是沒有答話,“即使是傑可·文斯。”

里昂問:“他從沒考慮過參加殘障比賽嗎?”

吉米嘲弄地哼了一聲,“傑可?那麼做就等於承認自己是殘障了。”

“所以他十三歲的時候,你是他的教練?”

“沒錯。我得承認他認真得像工蟻。他很幸運住在倫敦,因爲他有很好的機會接觸到我以及各種設施,而且老天啊,他也充分利用了這點。我曾經問他,難道他都不需要回家嗎?”

“而他作何回答?”

“他只是聳聳肩。我印象中他的母親並不關心他在做什麼,只要他別出現在她跟前。當然,那個時候她已經離開了他父親,分居或離婚之類的。”

“那他的父母會來看他嗎?”

吉米搖搖頭,“從沒見過他母親,一次也沒有。他爸爸來觀賽過一次。我想是他打算刷新英國青少年紀錄的那一次,但是他失敗了。我看不過去他爸爸對他大發雷霆,所以我將他拉到一旁,跟他說如果他不能好好支持他兒子,我就不歡迎他。”

“他怎麼反應?”

吉米喝了一大口茶說:“那個笨蛋罵了我一聲死同志。我只叫他滾蛋,之後我們就沒再看過他了。”

里昂在心裡記上一筆。他知道東尼會對這件事感興趣。他認爲年輕的傑可極渴望得到注意。他的母親冷漠,父親不在身邊,而他的存在價值全都投注在運動場上的成就,希望藉此爲自己贏得一點認同。“那麼,他孤單嗎……傑可?”里昂無視教練瘦長的臉所露出的不贊同,徑自點燃一支菸。

吉米思量着這個問題。“他可以跟最會鬼混的人在一塊兒,但是他不是真的屬於那一夥人,你懂我的意思嗎?他太專注了,毫不鬆懈。不是說他喜歡孤獨一人。不,他一直都有吉莉陪着,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告訴他他很棒。”

“所以他們深愛彼此?”

“她深愛傑可,而他則深愛自己。不過他喜歡被愛慕的感覺——毫無條件的愛,就像牧羊犬對主人的忠心那樣。提醒你,即使是吉莉,也有悶悶不樂的時候。我竭盡所能讓他們兩個在一塊兒。每次她覺得厭倦了坐在後座,陪同他前往訓練場或比賽,我總是安慰她,要她想想當他高舉金牌、站在奧運頒獎臺的時候,她會覺得多麼開心。我說啊,多數女孩,她們一生能得到的金飾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結婚戒指,而她得到的則是一面金牌。”

“而且那樣就足夠了,對吧?”

吉米聳聳肩,用一隻手揮散里昂的煙。“老實說,那是讓她繼續留在傑可身邊的唯一原因。當他開始比高中巡迴賽的時候,吉莉稍稍長大了一點,她開始注意到其他男生對待女友的方式。而相比之下,傑可的表現並不算太好。如果他沒有失去手臂,她或許會爲了隨之而來的喝采跟獎金繼續忍受,因爲那時候運動員正要開始賺進大把銀子。但是當她一旦確定傑可不會成爲搖錢樹或是家喻戶曉的人,她隨即離他而去。”

里昂陷入高度戒備的狀態。“我以爲是傑可甩了她?那時我不是讀到他解除婚約,因爲他已經不是當初跟吉莉訂婚的那個男人,而繼續綁着她並不公平,諸如此類的嗎?”

吉米的嘴脣露出輕蔑的笑容,“所以你相信那種胡說八道啊?那只是傑可透露給報章媒體的說法,讓他看起來像個大男人,而不是一個被拋棄的可憐蟲。”

所以夏茲或許真的說對了,里昂想着。情勢雪上加霜地累積了兩項創傷性刺激——文斯先是失去了手臂與未來,然後又失去了一個相信他也是凡人、而非只是投擲機器的人。唯有十分堅強的人才有可能毫髮無傷地熬過來,乖戾之人則會向待自己如此殘酷的世界採取報復。里昂捻熄香菸說:“他有跟你說實話嗎?”

“沒有。是吉莉跟我說的。那天就是我開車載她到醫院的。她跟他提分手之後,我去見了傑可。”

“他有什麼感覺?”

吉米的雙眼流露出輕蔑,“喔,就像個男人。他告訴我她是個沒良心的婊子,心裡只想要一種東西。我跟他說不必向所受的傷屈服,他可以受訓參加殘障比賽,結果他的反應就跟發現吉莉的真面目一樣。他要我滾開,再也不準接近他。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

“你沒有再回去過醫院?”

教練的臉冷若冰霜,“連續一個星期,我每天都去。他不肯見我,直截了當地拒絕我。他似乎沒有明白,他的夢想破滅,我又何嘗不是。總而言之,之後我有機會得到目前這份在蘇格蘭的工作,所以我回到這兒重新開始。”

“當他以電視明星的身份突然出現的時候,你有沒有很驚訝?”

“不,我不能說我有。這傢伙需要有人告訴他他很棒。我常常在想,那些數以萬計的觀衆對他而言是否已經足夠,他是否還會像以前那樣迫切地希望得到關愛。若不透過他人眼中的倒影,他永遠無法看見自己的價值。”吉米搖搖頭,然後對服務生做手勢要再添一杯茶,“我猜你想知道他是否有任何敵人,還有他內心的黑暗秘密是什麼吧?”

一個鐘頭過後,里昂知曉了吉米·林登在談話之初所說的事情正是關鍵。好巧不巧,之後當他坐在車裡,他發現不知爲什麼,迷你錄音機竟沒有自動翻轉錄音帶,所以只錄到前半部的談話。不過里昂還是對自己相當滿意,在開車往南行的漫漫長路上,他好奇目前誰的成果最好。他知道這不是競賽。他喜歡夏茲,願意爲她做這件事,但是他畢竟是人,因此知道如果他在實務上的表現夠好,對自己並沒有害。尤其他現在瞭解,他還有許多地方得好好向東尼·希爾證明自己的能力。

要找尋運動場與綜合娛樂中心並不難。投射燈照在漆黑的穆爾文山,離高速公路數裡就看得到。東尼一下公路,駛上次要道路與一連串小型環狀交叉道,便慶幸自己事前打過電話問路。娛樂中心剛剛興建,多數當地人還不知道它的所在位置,任何不知名的聲音願意透過電話提供詳盡的導引,對東尼的前往過程都大有幫助。

不過根據現況看來,如果他純粹跟在任何往同方向行駛的車輛後方,便能平安地抵達運動場。當他來到停車場時,早已空無一位,所以得將車子停到距離主要入口數百英寸以外之處。入口處掛了一個大橫幅,上頭寫着“歡慶隆重開幕——特別來賓傑可·文斯與英國足球隊明星”。男人看足球,女人看傑可,他一邊想,一邊迅速穿越柏油碎石路面,並且慶幸有龐大的體育館抵擋了寒冷的晚風。

東尼與迫切的羣衆一同涌進十字旋轉門,以熟練的眼光朝剪票的工作人員看了看。他選了一名看起來能幹而且充滿母性的中年婦女,擠過摩肩接踵的人羣,來到她的窗口前。他從口袋拿出內政部的證件遞拿給對方,臉上露出可憐、煩惱的表情。“我是內政部體育研究小組的希爾博士。我應該要有一張貴賓通行證,但是一直沒有收到。我想該不會是……”

婦女皺了一下眉頭。她快速地打量一下東尼,猜想他想幹什麼,可是發現後方的隊伍越排越長,因此終於決定如果他真的沒拿到該有的通行證,那麼這就是別人的問題了。她按下開門鍵讓東尼進場。“你應該到主管包廂。繞到右邊,上二樓。”

東尼順着人潮的移動來到正面看臺下方廣大而充滿迴音的地方,然後側身擠至一旁,開始研究巨大的體育場配置圖。地圖巧妙地排置在階梯式座位的下側,設計者很清楚圖片所產生的平面三維效果,竟能讓地圖無論從哪個角度觀看都十分清楚。根據方纔買的節目單,主會場將有現場音樂表演,接着是英國足球隊的五人制足球賽,然後爲愛爾蘭大河舞劇。多付五十五英鎊,或贏得當地電視、電臺或報社所舉辦比賽的觀衆則有機會與明星面對面,而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東尼悄悄穿越羣衆,計劃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以免在前往專屬電梯的途中驚動任何人。大廳圍着笨重的紅龍,一名彷彿衛兵的保安人員從壓得低低的帽緣下投射出惡毒眼神,而他腰帶上所掛的裝備多得足以開五金行了。東尼知道那只是虛張聲勢而已。他對警衛亮出證件,有目的性地移動腳步,一副他沒想過會被攔阻刁難的樣子。男人退了一步說:“請等一下。”

東尼已經來到電梯前,按下按鈕。“沒事的。我是內政部的人。我們想在他們出其不意的時候出現。凡事都得注意點,你知道的。”他眨眨眼,踏進電梯,“我們都不想再發生一次希斯堡慘案,對吧?”電梯門在警衛困惑的表情前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