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得好,計劃不如變化快,人生的奇妙就在於,事情從來不會如你想像的那樣發展,當然,坑爹之處也在於此。
朱巖走後,管一恆並沒有對他說的事情考慮太多。天師協會副會長周峻與管家的恩怨,那真是說不太清楚的。周峻一直認爲,如果當初管鬆直接殺死睚眥,就根本不會有後面的事,他的長子周淵也就不會年紀輕輕便死於非命;但對管家人來說,放出睚眥的是外來的養妖族,又於管鬆何干?周淵與管鬆都死於那場戰鬥,談不上誰害死誰,不過都是殉職而已。
平心而論,周峻的憤怒和傷心,管家也是能理解的。周峻一共有兩個兒子,長子周淵天賦過人,前途無量,卻偏偏在二十六歲上就死了;剩下的次子周濤,又是個不怎麼成器的,也難怪他十年來都不能放下。
可是管家同樣損失了當家人管鬆,而且,當時管鬆如果不想去救周淵,說不定也還不會死。周峻再這麼咄咄逼人地總要把責任按到管家頭上,就讓人無法接受了。如此一來,兩邊這十年來的恩怨真是講不清楚,並且還在無數的小矛盾中越結越深。
不過,縱然周峻是副會長,天師協會也不是他的一言堂,更不是私人公司,即使要周峻要找管一恆的麻煩,也無非是在已定的處分上更加重一些,卻不能另外提出不合理的處分,因此管一恆也並沒有放在心上,他比較在意的,是葉關辰這就要走了。
這會兒,他倒隱隱地希望協會叫他去西安的例會上自辯了,西安嘛,葉關辰不就住在那裡?
但是這件事畢竟還只是朱巖的小道消息,萬一協會不叫他去呢?管家在協會裡也不是沒有自己的力量,管一恆的叔叔管竹,姑姑管梅都是二級理事,再加上交好的朋友——如果有人把這件事按下來了呢?
管一恆想了半天,還是起身去了葉關辰的房間。至少總要對他這些天的照顧道聲謝,而且如果能相互留個住址什麼的,也方便今後上門拜訪不是?不說別的,葉關辰的知識之淵博,實在比起協會的前輩們來也毫不遜色,能多談談,不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麼琢磨着,管一恆已經走到葉關辰的房間門口了,卻聽見裡面有人在大聲地說話。
小旅館的房間門隔音不是太好,管一恆的耳力又強,仔細一聽就聽出來,說話的人正是葉關辰,而且聲音又快又急,彷彿出了什麼事。管一恆心裡一緊,手上下意識地用力一推,門沒上鎖,被他直接推開了。
“你們找了幾天了,爲什麼現在纔給我打電話!”葉關辰背對着他站在房間裡對着自己的手機吼,聲音是管一恆從來沒聽過的高亢急怒,“跑到遊客不去的地方,你們就這麼讓他去?你這個助理是養來吃飯的嗎?”
管一恆從來沒聽過葉關辰說話這樣的尖刻,不等電話那端的人說什麼,就厲聲吩咐:“馬上給我訂最近的機票,我立刻過去!在這之前,組織人手進去找!警力不夠,你自己僱人……不管什麼規定,你想辦法!如果阿雲真有什麼事,你以爲你還能有好日子過?”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阿雲兩個字讓管一恆心裡撲通一跳,脫口問:“出什麼事了?”
葉關辰這才發現他進來了:“阿雲失蹤了,在扎龍自然保護區。”他眉頭深鎖,一臉的焦躁,幾乎跟平常判若兩人了,“剛纔公司助理給我打電話——這些混蛋,阿雲失蹤了三天他們才通知我!”
“你先彆着急,離得這麼遠,總要你過去了才行。”管一恆按着他坐在沙發上,“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去扎龍旅遊嗎?”
葉關辰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過了幾秒鐘,他稍稍平靜了些:“阿雲進了保護區深處,還有兩個保鏢,一起都失蹤了。開始助理沒打算告訴我,還想着把人找回來就算完。後來才知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失蹤了,一個月前有兩個日本遊客就失蹤了,最後只找到他們的手機和照相機,還有衣服的碎片。助理這才害怕了,趕緊通知我……”他沒有回答管一恆最後一個問題。
“扎龍自然保護區……”管一恆沉吟了一下,那裡是著名的珍貴水禽自然保護區,每年有大量鳥類聚集,但應該沒有什麼特別兇猛的鳥類,更沒有大型猛獸,遊客失蹤是怎麼回事?難道是陷進沼澤淹死了?
“你彆着急,那邊又不是深山老林,沒有大型猛獸的……”管一恆安慰着葉關辰,“最麻煩也無非是迷路了……”
葉關辰苦笑:“助理之前也是這麼想的,以爲只要僱人去找就行了,但——那兩名失蹤的日本遊客,被認定是已經遇害了。沒有大型猛獸未必就沒有危險啊……”
管一恆有些無話可說了,只能輕輕拍了拍葉關辰的肩膀:“總之過去就能知道具體情況,你現在不要太着急。”
葉關辰輕輕點點頭,擡手按住了太陽穴。管一恆看看他的臉色,有些擔憂:“要不然我陪你去吧?”
這話完全是自然而然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說完了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葉關辰是給自己打工,想去哪就能去哪,他可是有公職在身的人,如果不是現在在病假期間,又有天師協會爲了洛陽疫情而借調,他這會兒應該回十三處去做工作總結了。
不過話既然已經出口,管一恆就迅速盤算起這件事的可能性。十三處的工作沒什麼定性,案子多發的時候忙死,但沒有案子的時候也可以放鬆一點。他現在是在病假期間,這時間視工作忙碌程度而可長可短,或許他可以再申請延長几天。另外保護區那邊已經失蹤了兩個人,他也可以順道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葉關辰有些猶豫,但看起來也並不反對,“你的工作……”
“我去申請一下,如果能批准,我就陪你去。”管一恆打定了主意,立刻就起身,“我回去打個電話。”
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熟悉的女聲,聽起來懶洋洋的:“小管啊,這幾天怎麼樣?聽說天師協會要叫你去問責?”
管一恆不由得就露出微微的笑意:“雲姨好,您消息就是這麼靈通。”
雲姨在那邊笑了一聲:“這種事——他們一說借調,我就想到啦。處長叫我告訴你,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事兒!”
“謝謝雲姨。”管一恆的笑容更深了些,“麻煩您也替我謝謝處長。不過,我還有件事想申請。”
“申請什麼?”雲姨開着玩笑,“申請結婚嗎?我說,你那個東方家的小女朋友,其實天賦真不錯,處長在考慮是不是把她也調進來,好解決你們異地戀的問題呢。”
“雲姨!”管一恆耳根子發熱,“您說什麼呢!琳琳不是我女朋友。”
“喲——”雲姨拖長了聲音,“琳琳,叫得真親熱……”
“雲姨!”管一恆不知怎麼的略略有幾分不大開心起來,“琳琳是小瑜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好吧好吧。”雲姨敏銳地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悅,意識到自己這玩笑可能開得不太合適,馬上正經起來,“那就是工作上的事?還是你的身體不太好?”
“都有一點關係吧……”管一恆含糊了一句,把保護區的事情簡單講了一下,“……如果處裡現在沒有什麼事情,我想去那裡看看。一來葉關辰照顧了我這麼久,二來——”
雲姨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扎龍自然保護區兩個日本遊客失蹤的事嗎?如果是這件事,你過去看看沒問題。”
“怎麼?”管一恆立刻聽出了其中的意思,“這件事已經上報到處裡了?”那可就不是普通案件了。
“現在還沒有正式立案。”雲姨在那邊噼噼啪啪地按了幾下鍵盤,“那兩個日本人的遺物當中,發現了幾張照片,彷彿是某種大型蟒蛇類遊過的痕跡。”
雲姨的用詞很謹慎,但管一恆聽見“大型蟒蛇類”幾個字,立刻就警惕起來:“有多大?”
“從照片上推測,至少應該有水桶粗細。”雲姨沉吟了一下,“不過更奇怪的是,照片拍到了這條蟒蛇憩息的痕跡,它的頭部留下的痕跡非常亂。如果這條蟒蛇不是有多動症喜歡亂動腦袋,就是——它不止有一個頭。最保守估計,它也很可能至少在四個頭以上。”
一條有好幾個頭的水桶粗細的疑似蟒蛇類,這件事已經值得十三處去關注一下了。雲姨繼續說:“還有一件事,那兩個失蹤的日本遊客,名義上是日本某鳥類保護組織的攝影師,但其中一個身份很成問題,曾經在福建紅樹林保護區那邊偷獵過儒艮。而且在日本,他跟某些秘密組織有來往,當初偷獵儒艮,好像就是爲了日本傳說中吃美人魚的肉能夠長生。現在既然你要去,那順便去看看倒是最合適不過的。”
沒想到扎龍保護區還有這樣的事,管一恆嚴肅地說:“我知道了,一定去仔細調查。”
“好。”雲姨滿意地笑了笑,卻又換了口氣,“其實也不用那麼嚴肅的。小管啊,年輕人就該活潑一點,老那麼板着臉,會找不到老婆的。哈哈哈,我掛了,自己小心,有什麼問題就給處裡打電話啊。對了,這次的差旅費你是半公半私,所以到時候記得只能報銷一半啊。”
管一恆滿頭黑線地放下電話。雲姨是十三處的老資格了,平常對外的時候看起來又穩重又可靠,寡言慎行的,可是對上自己人就立刻原形畢露——好吧,這個詞用得不夠準確,有點不太尊敬,但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了。
一聽管一恆可以一起去,葉關辰立刻打電話叫人訂兩張機票。管一恆則去了董涵房間。
畢竟是董涵把他們從濱海調過來的,既然現在要去扎龍,總得打個招呼。管一恆敲開門時,費準也在。
房間裡的氣氛有點不對勁,管一恆一進去就覺察了。費準低着頭,那姿勢卻有點犟勁,彷彿董涵說了什麼,他雖然不肯反駁,卻有一點不同意。董涵神色間卻有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不過一見管一恆,便立刻收了起來,和顏悅色起來。
這兩人之間有什麼問題,管一恆無心關注,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他沒有細提十三處查出的情況,只說了有日本遊客失蹤,現在葉關辰的朋友也失蹤,所以要去幫忙找一找。
董涵聽完了就笑笑:“說起來這也是應該的,葉先生照顧你那麼久,你們感情又這麼好,去幫幫忙也是應該的。不過——協會那邊正想叫你去西安,把濱海和旅遊山莊這幾件事做一個詳細的報告。畢竟這連着幾件事都是大事,如果你現在去了扎龍,恐怕這件事就——畢竟這是大事,更重要的,對不對?你要是不去的話,就怕有人覺得你有點因私廢公啊。”
費準擡起頭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被董涵的目光又攔了回去,再度低下頭。
管一恆聽完董涵的話,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等接到協會和十三處的通知,我會盡快過去。”
董涵啞然。一來現在協會還沒有正式通知管一恆去西安,二來管一恆隸屬十三處,協會臨時調用可以,但按理說是要走程序的。就像之前他一個電話把管一恆從濱海叫到洛陽來,那是因爲管一恆自己願意過來,如果管一恆較真一點,他就得先向十三處打招呼。現在也是一樣,協會要叫管一恆來做這個報告,首先就要知會十三處。否則就憑董涵這一番話,管一恆完全可以不必理會。
管一恆懶得看他是什麼表情,轉到隔壁去給朱巖打了個招呼,便收拾東西走人了。
扎龍保護區在齊齊哈爾東南方大約三十公里。齊齊哈爾和洛陽之間沒有直達的航線,他們必須先到北京機場,然後轉機往齊齊哈爾。
那邊的助理動作倒是很快,但飛機票卻不好訂,最後只訂到了當天晚上十點四十五分的那一班飛機,管一恆和葉關辰提着簡單的行李,直奔洛陽北郊機場,凌晨零點三十分,航班在北京機場落地。
北京往齊齊哈爾的飛機最早一班也是七點五十五分的,還有整整七個小時,兩人只能在候機大廳乾等了。
即使凌晨時分,北京機場的候機大廳也有不少人。兩人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葉關辰擡手揉了揉眼睛。管一恆看他一眼:“靠在我身上打個盹吧。好歹睡一會兒,等到了扎龍還有得忙。”
葉關辰眼睛裡有淡淡的血絲,明顯是在強打精神:“那你——”
“我剛纔在飛機上睡了一會兒。”管一恆打斷他,擡手強硬地攬着他按到自己肩上,“你睡,我看着行李。別忘了,你要是累倒,事情就更麻煩了。”
葉關辰沒再拒絕,把頭枕到了他肩上。離得這麼近,他身上清苦的淡香更加明顯,縈繞在管一恆鼻間耳畔,環繞不去。
雖然說是不肯睡,但葉關辰確實累了,凌晨時分就是人最渴睡的時候,不一會兒他的呼吸就均勻起來,真的睡着了。
管一恆小心地抽了件外衣給他蓋上,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們,一擡頭,就見斜對面的一排座位上有一男一女,正在注視着他和葉關辰。
在歐洲人眼裡,亞洲人都長一個模樣,但在亞洲人眼裡,區別還是蠻大的。管一恆一眼就看出來對面那兩人不是中國人,十有八-九是日本人。男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皮膚蒼白帶幾分病態。女的二十出頭的樣子,齊腰的頭髮染成金褐色,燙着大大的卷花,倒是生得十分豔麗。兩人眉眼之間有幾分相似,看起來像是兄妹。
碰上管一恆的目光,男人略略頷首,斯文之中還帶一絲倨傲,女的倒是嫣然一笑,塗着桃紅脣彩的嘴脣豐潤,彎起來的時候頗有幾分風情。
管一恆對日本人沒什麼好感,雖然女孩笑得十分熱情的樣子,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隨便一點頭,就把目光移開了,眼角餘光看見女孩笑着對男人說了句什麼,目光卻還一直盯着他。
北京機場的國際航班多的是,有個把外國人簡直再正常不過了,管一恆也沒放在心上。誰知過了一會兒,女孩端着一杯熱水走了過來,笑嘻嘻地用中文跟他打招呼:“你好帥哥,要喝水嗎?”
她的聲音倒是很好聽,清脆如銀鈴一般,但太響亮了,葉關辰一動,立刻醒了,喃喃地說:“怎麼了?”
“沒事,你繼續睡。”管一恆把外衣往上拉了拉,遮住他的臉,轉頭對女孩冷冷地說,“小姐,可以請你小聲一點嗎?你把我的同伴吵醒了。如果沒什麼事的話,麻煩不要打擾我們行嗎?”
這話說得實在不客氣。女孩臉上有絲慍色一閃而過,隨即又笑了笑,端着水走回了自己座位。葉關辰在衣服下面半睡半醒地說:“你太不客氣了,好歹是個女孩子……”
“別管她。反正以後也見不到了。”管一恆隨口回答。
不過,他顯然沒有金口玉言的本事,幾個小時之後,在飛往齊齊哈爾的飛機上,他又看見了這兄妹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