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猴子朝我笑笑，轉身走到山澗崖邊那頭兒。
那邊是連成一片的桃林，一眼望不到頭。
大雪剛過，桃樹上同樣滿是冰雪，沒有一顆桃子。
那猴子擡起頭來，看着那空空蕩蕩只有一層雪花的桃樹枝頭，兩眼中的掙扎之色緩緩散去，神色茫然的低頭嘆了口氣。
這一刻他身上的佛性魔性終於沉穩下來，不再糾葛，彷彿到了宿命的盡頭一般。
猴子緩緩嘆了口氣。
“當年佛性的我，爲了成佛，將我的魔性一面排出體外。”
“鬥戰勝佛，六耳獼猴……”
猴子不說話了。
我呵呵笑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還不都是齊天大聖嗎？”
猴子神色一愣，緊接着臉上泛起一絲僵硬的笑容。
我和猴子轉過頭去，看向花果山上豎立的一根旗杆。
旗杆已是破舊，化作一截枯木，上面的旗子早已變成了一塊髒髒爛爛的破布，隨風舞蕩。
透過那塊破布上的灰塵，依舊可以隱約看到灰塵下面，那一絲鮮紅。
血一般鮮紅，在空中如火焰一般隨風翻滾。
已有六百年。
當年那個猴子的嬉笑聲音，再也沒有在花果山上出現過。
那猴子兩眼直直的看着那那個旗杆，哈哈大笑。
“佛性，魔性。”
猴子聲音忽然平穩下來。
“皆爲人性。”
猴子眼中的佛性金芒和漆黑魔性再次糾纏在一起，猴子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之色，身上魔氣翻滾。
隨後，魔氣之中閃爍金色佛光，那些漆黑魔氣彷彿正在死死壓抑着那幾乎想要破體而出的滔天佛光。
然而佛光如劍，無數佛光依舊是刺破了漆黑魔氣，透體而出。
佛光大盛，猴子臉上的猙獰終於緩緩散去。
猴子朝我慈祥一笑，眉眼中盡是悲憫。
“鬥戰勝佛……你……”我皺眉問道。
我已經隱約猜到了，那六耳獼猴和鬥戰勝佛此時的情況。
猴子朝我笑了笑，聲音低沉道：“剛纔那是我的魔性一面，六耳獼猴……我始終無法徹底抹除他，他也無法抹除我。因爲魔性越強，佛性越強。”
“正如一陰一陽，我們兩人，如同宿敵。”
“他將我死死壓抑在體內，但是他沒有辦法困住我……正如當年我能將他鎮壓在峨眉山下。”
已經化作鬥戰勝佛的猴子不說話了。
鬥戰勝佛只是兩眼直直的看向那光禿旗杆上，那一抹在寒風中飄蕩的破爛大旗。
其上字跡已是看不清楚，只有一個“齊”字，還勉強可認。
鬥戰勝佛苦澀笑笑：“當年年輕，不懂事……”
鬥戰勝佛臉上的表情再次詭異的猙獰起來，滿是佛性金芒的眼中出現絲絲漆黑魔氣。
魔氣和佛光在眼中不斷纏繞翻滾。
片刻之後，佛光亮起，然而那魔氣卻依舊透體而出，將那佛光死死禁錮到了體內。
那六耳獼猴已經再次佔據了主導。
猴子大喘了口氣，抹了抹臉龐，只是朝我笑笑，語氣極快的說了句話。
“猴子，這幾天我思前想後，終於想明白了。如今我最好的下場，就是死在你的棍子下，死在花果山上。”
“快，敲死我。”
我一愣。
那猴子額頭已是滲出冷汗，身子開始顫抖，彷彿壓抑着極大的痛苦一般，朝我冷聲道：“我和他……糾纏在一起，沒有勝負，只有永生永世的糾纏……”
“這種感覺，如同地獄……當初是我太自以爲然，若是他還未成佛，我以魔性之軀還能融合他……可如今，他已經是鬥戰勝佛，我……”
“好在他也融合不了我，但是這種日子，如同地獄……”
猴子看向我的目光之中滿是乞求。
“我已經看過了花果山最後一眼，我……死而無憾。”
“猴子，我沒你這麼命好，你當年出了因果，而且又融合了自己的佛性一面，而我已經不能回頭……你，給我個解脫。”
我看着滿是痛苦的六耳獼猴，緩緩搖頭。
但是我手中卻緊緊握着那根筆直木棍。
猴子顫抖着伸出手指着我，彷彿想要破口大罵，然而他只是張了張嘴，只是大笑道。
“猴子，你想想，如果你是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佛性一面做那些事情，你會怎樣？”
猴子指着我的手指輕輕移到了那根光禿旗杆的方向。
我順着他的手指看去。
旗杆下。
猴子猴孫屍體成堆，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那是被人生生用棍子砸死的。
還有一隻巨大的洪荒大牛的屍首，同樣是血肉模糊的呆在那裡。
“猴子猴孫……當年被你劃了生死，在他眼中，也是妖……”六耳獼猴聲音冰冷，顫抖不已，死死壓抑着滔天怒火。
“我剛回花果山的時候，牛老大聞言趕來，與我喝酒。”
“然後……他第一次出現。”
六耳獼猴眼中緩緩流出淚水。
“我壓抑不了他，只能看着他用我的雙手，用那金箍棒，突然暴起，對着正在倒酒的牛老大的後腦勺，一下子砸下去……”
“再然後……等我醒來時，花果山只剩下了那一根旗杆，我的臉上則滿是冷笑。”
六耳獼猴伸手喚出金箍棒。
金箍棒上滿是血跡，如同鐵鏽，擦洗不掉的附着在上面。
六耳獼猴看着我。
“猴子，若你是我，你會怎樣？”
我眼中神色複雜，之前的不忍卻緩緩散去，緩緩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若我是你，也會選擇跟他們一同死在花果山……跟那個鬥戰勝佛……一同死去。”
六耳獼猴哈哈大笑。
笑聲中，他緊握住了金箍棒。
他身上魔氣佛氣再次翻涌起來，無數佛光如同滔天海水自體內涌出，將那漆黑的魔氣淹沒其內。
這一聲笑，彷彿等待了許久。
猴子緩緩睜開了雙眼，他的兩眼中一片漠然的佛光。
鬥戰勝佛目光冷漠的看着我，一身猴毛在月光下變得璀璨。
佛氣化寶甲，在月光下寶光閃爍，威風凜凜。
鬥戰勝佛就那麼站在月光下，冷冷的看着我，兩眼漠然。正如我倆當初在峨眉山第一次相遇一般。
鬥戰勝佛忽然笑了。
“多虧了這六耳獼猴，我才能再回到花果山，再見到猴子猴孫和牛大哥……”
“當年成佛之後，我去了峨眉山，望着這裡數萬年，都未敢踏上這裡。六耳獼猴卻是將我直接帶了回來……”
鬥戰勝佛聲音中滿是懷念。
“你難道不問問我，爲何終於回到了花果山，見到了朝思暮想卻從不敢見的他們，反而痛下殺手嗎？”
鬥戰勝佛笑問道，眉目慈悲如佛。
我搖了搖頭。
月光下，我們兩人都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棍子，握的骨節發白。
他握的是金箍棒。
我握的則是那根筆直的古樸木棍。
我忽然明白了，爲何那六耳獼猴融合無望之後，求我敲死自己。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