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竹清遠再次光顧了玲瓏小院。
只是,梅君鶴並不在院子裡,問過幾個婢女便去了前院尋找,一直從玲瓏小院尋到驚鴻樓的正樓大廳。
二樓雅間,檀香嫋嫋,茶香四溢。
紗織的屏風上繡着一枝梅花,別緻淡雅。窗戶開着,寒風凜冽,珠簾叮噹。
一襲紅衣如水洗,澄澈明淨,懶懶地躺在軟榻上,墨發散亂在身側,一隻手臂撐着腦袋看向一樓正廳。
碧蓮臺下,衆人開始起鬨:“花蕊娘子,春宵一刻,價高者得,如何啊?”
“不過是個青樓女子,何須矯情?”
“別委屈自己嘛,裝給誰看呢!”
“花蕊娘子,好歹讓我們一睹芳容嘛~”
“別怕,爺們兒有的是銀兩,陪酒一杯又能如何!爺睡的女人多,一定滿足小娘子~”
“抱歉,夜燈不曾想過賣身,至於日後跟誰就不勞各位費心了。”依舊不慌不忙,高傲自負的小模樣,惹人喜愛又心疼。
“都說風姑娘好文采,要拒絕我們,總得先吟詩一首吧?”清冽的聲音自二樓傳出,四下竟無人反對。
風夜燈懵了,這聲音不是梅君鶴的,可又是從他的雅間傳來的。靠,不會是冰山竹吧?奶 奶 的,剛來就跟老 娘作對啊!
梅君鶴扭過頭:“竹!”
竹清遠不以爲然:“她不是很有才情麼?”
梅君鶴不悅:“你不該……”但,他不再多說什麼,主要還是他相信風夜燈,想看竹清遠被打臉的心思躍然於心。
果然,風夜燈雖然蒙着面,但眸子裡已然閃現出了清澈的亮光:“那麼,夜燈便不負衆望,吟一首《卜算子》。”
她微微一笑,惻然揚眉,目光寒冷入骨,言語之間涼若冰霜:“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梅君鶴倏然坐起身,心中猛地抽疼——她該不會以爲是自己爲難她吧?完了,本來是看戲的,怎麼結果引火燒身了的樣子呢?!
風夜燈又冷聲吟了下闕:“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環顧四下,她竟又笑了,冷然決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梅君鶴有些憋悶,這丫頭是真的失望了,更多的是愧疚。而讓梅君鶴意外的是,接下來的一齣戲,看着竹被小夜燈啪啪地打臉,忽然很高興怎麼辦?別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都是竹清遠自討沒趣。
聽着風夜燈隨性而作的詞,竹清遠絲毫不爲所動,反而更過分:“聽聞,風花雪月這四個字多是形容煙花之地這種銷魂窟,不知風姑娘如何看待?”
梅君鶴按捺不住:“竹你夠了!”
她想罵一句,你咋不用快播看呢!好吧,古代沒有!她嗤笑:“呵——風花雪月說的可不止煙花之地!”
竹清遠舉杯仰脖入喉,冷笑一聲:“哦?”
如此不屑一顧的語氣,惹得風夜燈有些抓狂了,深呼吸一次又深呼吸一次,總算穩住了情緒,她嫣然一笑:“下面,夜燈便唱一首《風花雪月》,爲公子解答一二!”
竹清遠再次冷笑:“悉聽尊便!”
風夜燈不依不饒:“公子請賞。”
“你想要何物?”
“黃金萬兩,還有你的道歉!”
“黃金可以給你,但你沒資格讓我道歉!”
“莫非公子賭不起麼?”
“笑話!”
“那就說好了,臺下的各位可都看着呢!”
廳裡坐着的那羣人得意洋洋:“風姑娘且安心唱吧!我們都不會放過他的!”
風夜燈滿意地笑了笑:“多謝各位!”
而後,風夜燈對着新任花魁顏落行了行禮:“還請姐姐爲小妹和曲。”
顏落回禮道:“妹妹請放心。”風夜燈在她耳畔哼了一遍,顏落點點頭:“記住了!”
風夜燈縱身一躍,跳上了碧蓮臺,揚手起舞弄清影,長袖翩然如幻蝶,歌聲清冽:
“風是穿山過水拂面而來
花是零落成泥常開不敗
雪是日出消融檐上落白
月是咫尺天涯千秋萬載……”
氣質出塵的綠衣在碧蓮臺上猶如仙子,翩翩起舞的瞬間配上歌曲與箏樂,如同天籟之音響徹雲霄,頗有繞樑三日之感。
梅君鶴手中的茶盞跌落在地,一個閃身,倚坐在二樓的護欄上,癡迷地看着舞臺中的女子,居然有如此優美的詞曲,這丫頭越來越令人刮目相看了,真是不虧了花蕊娘子這個稱號!有那麼一瞬,他不想讓風夜燈的才藝展現在衆人眼前,只想收入囊中,只想自己一個人霸佔着她,欣賞着她!
“風是自息自生擾袖弄擺
花是搖亂玉彩沾衣未摘
雪是眉心微涼華髮皚皚
月是移走寂空星雲中埋
風是清歌不歇吹徹高臺
花是折枝粉黛綻詩三百
雪是積帳飾晴雕弓懶開
月是良宵清光此夜難再……”
風夜燈在碧蓮臺上旋轉、飛舞、跳躍,衣袂飄飄,長髮飛揚,雙臂張開,宛若展翅飛翔的鳳凰,又好似自從天而降的月光仙女。她真是慶幸跟霜降練了不少基本功,這半個月又沒少跟着娘炮梅練習輕功。還好提前打了不少功夫,身體輕盈了許多,才能這樣隨心所欲地跳躍旋轉。
竹清遠同樣震驚,且不說曲調如何新穎,主要是填詞真的太美,而那支舞蹈更是錦上添花,飄逸步青雲,整個人好像都與自然萬物化作了一處,輕靈婉約,冷寂如雪,若空谷幽蘭,又似皎皎明月。
他怔忪地繞過了屏風,走到梅君鶴身旁,癡癡傻傻地問:“她這是哪裡來的曲子?”
梅君鶴狠狠得意了一把:“我跟你說過的,小夜燈不同於旁的女子,你偏不信!”
竹清遠死死地盯着碧蓮臺上的人:“特別又如何,難不成你能跟她在一起?”
竹清遠幾乎要在風夜燈身上剜出一個窟窿來,可是竹並不知道梅的名,和江湖衆人一樣只知道字,便喊了一聲:“梅仙羽,你要知道,除了那個女子,你不能跟其他任何女人有關係!否則,風夜燈將會是第二個尹星燭!”
梅君鶴好看的遠山眉擰成了結,雙手緊握成了拳頭,骨骼嘎嘎作響。
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雙眸,裡面已染上一層霜花:“竹清遠,我心中有數,你不必再三提醒!”
竹清遠莫名的難過:“對不住……”
梅君鶴冷然道:“若非聽過尹星燭的故事,之前便想娶她過門了。”
尹星燭,百年前第一位以身試蠱的女子,只是爲了嫁給心上人,卻被火蠱的灼熱吞噬,命喪黃泉。這也是梅君鶴始終不肯帶風夜燈離開的原因,他怕她也會因自己而死……
他想着,不由自嘲道:“說來真是可笑,我從未想過男女之事,偏生遇上了她!”
竹清遠聲音依舊冷漠:“誰會知道梅冷是個那麼噁心的男人?種什麼不好,偏是……”
梅君鶴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多說無益!”
竹清遠很鬱悶,每次說到梅冷他都會打斷自己,搞得像是多維護他似的!明明恨之入骨卻又下不去手!以梅如今的功力,別說一個梅冷,即便是滅整個梅幫,眼睛都不眨!
奈何梅情深義重,根本過不去那個坎?按理說,不應該對梅冷抱有希望和幻想,梅怎麼還是不肯……
他不懂,梅仙羽究竟爲什麼,一再妥協;更不明,梅仙羽到底爲什麼,一再心軟。
其實啊,梅君鶴哪裡是心軟呢!
可是,梅君鶴不想爲此作過多的解釋,廢話少說,不就是這個理麼?所以——
“我知道,你覺得我優柔寡斷。可是竹,我殺了他又能如何?無非平白背上一個殺死至親的惡名。”
“我可以替你動手!”
“難道不一樣麼?蠱毒依舊無解,不過是做了無用功!找到阿賢之前,我只剩這麼一個親人了……”
“……”
一時之間,竹清遠竟無言以對。
梅仙羽說的沒錯,一切都無用!所有的開始,只能等待那個女子的出現,纔能有所結果了。至於梅冷,總會有人收拾!其實並非是梅君鶴不想處理了那個人,只是,老天不允許。
竹再次看向碧蓮臺中的人,他看得出,風夜燈的特別和美好,已經住在梅的心裡。
可惜……儘管梅如何看重風夜燈,都只能遠遠看着,看着而已!梅從不曾對任何女子上心過啊!她卻如幽夜的一盞明燈,照亮了梅的整片過往,又像星辰引他前行。至少,這段日子梅很開心!
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若非那副慵懶的模樣,加上那妖嬈嫵媚的姿態,竹清遠都要以爲這個男子過得很愜意了!
可是當他看到梅與風夜燈相處才知道,一切都是因爲梅不想將自己沉淪在回憶與蠱毒的折磨裡無法自拔,最終化作飛灰,才故意那副整天欲--仙--欲--死的樣子。
“風是盾持纓動烽煙縈帶
花是血濺五步抽屍踏骸
雪是尤及馬革紛揚棺蓋
月是寡言史官心思弗猜
風是隻如初見沉吟徘徊
花是人間四月醉倚青苔
雪是浸染紅塵命數兩拆
月是陰晴圓缺隻影常在……”
這段歌詞很令人動容,不似前面那般溫婉空靈,相反有些毅然決然的義無反顧,又有幾許冥冥註定的孤苦無依。
這一段竟然讓人聽得心疼,是的,心疼。好似看見一個女子的固執與澄澈,像浮雲縹緲自在,又像風來去無蹤,如春雨繾綣迷戀,又如冬雪寒徹入骨。
整首歌,她只唱了風花雪月的那三段,其他的什麼天下爲公我爲母,那歌詞邏輯有點慘不忍睹,她就沒唱。
唱罷,風夜燈不等衆人迴應,便直接離開了驚鴻樓,她沒有回玲瓏小院。
相反,趁着十五的月色去了渭水岸邊。
冬日的夜,冷得刺骨,河畔的風,放肆地吹,無端撥弄人的眼淚。
月光清冷,一瀉千里,想要思念誰,居然一時間沒了主意。
瑪德,這年頭,我連個能夠想念的人都沒有!
她鬱悶地買了十壇酒回到河邊,有了武功就是感覺不一樣!難怪梅君鶴總說她的武學天賦很高,才一個月半就能夠感覺到大不一樣,久而久之不就成了武林高手了……
俗話說得好啊,名師出高徒!秦樓三副手梅,江湖毒聖梅君鶴,果然非同凡響~難怪要跟着大師練了!
霜降那丫頭到底還是太過年輕了,閱歷不夠、見識太短——無法一眼看穿自己的優勢和缺點,也就不能很好地指導進步了啊!
風夜燈先喝了一罈酒暖身子,噝——好冷!猛地打個哆嗦!怎麼忘了,這酒還沒有熱,暖個毛啊!這個冷顫讓她秒醒,發現自己被竹清遠給氣的跑出來真是一件最大的錯事啊!
“嗚嗚嗚嗚……”
嚶嚶的女子低泣聲順着渭水上游飄來,在月夜顯得哀婉而詭異。
風夜燈三罈子酒下肚,本來有些微的醉意,結果,都被滲人的哭聲給打敗了!酒壯慫人膽,說的就是她!
果然,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早知道,少看點鬼故事好了,還大半夜看鬼片。終於明白爲毛會說,晚上不能講鬼故事,因爲人愛聽,鬼也愛聽哦~
她又灌了一口酒,提着酒罈子往後走,遠遠地看見一個白衣女子,or女鬼,在河畔啜泣,哭得分外傷心。
風夜燈努力壯起膽子,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姑娘,你怎麼了,哭得這麼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