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原是蔣覆海先師的故鄉之所。
同時,也是他爲自己選擇的養老之地。他原以爲,這一片風景秀麗,山水如畫的浩淼大湖,將是他金盆洗手後的最佳歸宿……
只是,於江湖中混跡飄蕩了近乎一輩子的蔣覆海,卻是忘了或者故意地沒有去思考一些必然的問題。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要有人,即有江湖。總會存在着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或衆或一的你爭我鬥。
便是,在他印象中的這片,表面平靜安逸的小小五湖,亦是不能免俗。
蔣覆海知道,自己如今的情況並不是很妙。
按照道理來說,他身爲太湖羣盜一力推舉出來的大首領、總瓢把子,應該是這片水面上說一不二的至高存在。可事實上,確是大大的不然。蔣覆海一生漂泊,足跡遍佈大江南北,黃河東海,其名頭之響,聲隆望重,在武林中可算是衆所周知。
特別是靠水吃飯的水上豪傑們,提起江河湖泊間的英雄人物,哪個不是首推大名鼎鼎的蔣老爺子?
因此,在最底層的江洋大盜、山泊水賊裡,“蔣老爺子”乃是一塊赤足十分的金字招牌,粉絲者衆,很吃得開!但是,在那些太湖水盜頭領的心中眼中,則卻是恰恰相反。
也許,這些粗莽難馴的盜首頭目,能在表面上做足場面,並且維持住自身對於蔣覆海這位名義上的太湖盜首,所應該具有的敬仰和恭順。不過,這些敬仰和恭順當中,卻絕對沒有那最爲關鍵的“聽命”兩字。
聽調不聽宣的那種,已經算是很好的了。大多數的勢力實際上早已自成一派,根本就不用理會歸雲莊中傳出來的指使號令。更無法,如同蔣覆海本來想象的那般,將太湖上的所有盜匪,統一起來,整合成一個集體,進行體制化高效管理……
人類這種生物,一向是非常奇怪而又善變的複雜矛盾體。
當初,衆盜頭各懷鬼胎的推選出閒逸在家的蔣覆海,出任太湖衆盜的大首領,以其廣播的名氣和威望,會聚起平時除了黑吃黑搶劫“生意”以外,便少有往來、甚至有些相互敵視的附近羣盜,聯合一起時,蔣覆海本人或者還會覺着很煩,心想自己就連退隱了都還不得清閒……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事情愈見端倪,真相畢現之後,感覺被人耍了一通的蔣覆海,確又大大的動氣了。
作爲一個曾經叱詫南北,嘯傲長江黃河的老傢伙而言,他可以瞧不起太湖水盜,這是身爲老資格的權利,即屬於相當正常的。可太湖水盜反過來把他當成白癡耍,做了大半輩子老大的蔣老爺子卻是絕對接受不了!這對他來說,甚至,已然能被看成是一種對其聲名否定的難堪污點與重大侮辱!
方纔,殷揚那些用來評析岳飛畫像的言辭,諸如:
“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鬱寥心情……”
“嶽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爲國爲民,‘白首爲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
“當年,朝中君臣俱都想與金人‘議和’,‘僅’有岳飛力持不可。嘿,只可惜無人聽他的……”
“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無可奈何……”
“公然……朝廷……作對……”
等等等等,無不是暗指蔣覆海現在極爲不利的負面狀況。
就連,他疼愛非常的親孫子蔣武,都能被巨鯨幫的麥鯤,一聲招呼都不打的隨意致傷弄殘……可想而知,曾有過小弟無數,風光無限的蔣覆海,目下的局面已經壞到了何種程度。
早在未去參合莊前的時候,殷揚一行就已在姑蘇城中天上人間的那幾個水盜嘴裡,嚴行逼供出了兩方最近的鬼蜮計量和爭奪傾軋。此來歸雲莊上,一直遵循着“無利不起早”原則的殷揚,亦是存有重大的目的須要執行。
至於,蔣覆海後來迴應說的“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即不能達至最高境界,便如武學、做人、處事同理……”,也是在點明殷揚所給出的信息他已經明瞭的同時,暗中提示殷揚,他早有另外打算之意。
雖然僅僅是匆匆一面,但他們彼此之間,卻都感受到了對方的誠意與善意。這頓酒席,除了蔣文蔣五這兩位歸雲莊的少莊主,因爲各自的原因並未出席之外,連蔣覆海、殷揚,以及長袖善舞,添作陪客的陸曉鳳在內,皆是覺得賓主盡歡。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蔣覆海拂鬚笑道:
“這裡張公、善卷二洞,乃爲天下奇景。殷公子若無雜事,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哦,天已不早,貴客應要休息了罷?”
殷揚聽蔣覆海這樣問法,料知他必定還有下文候着。只不過,殷揚覺得,以目前的情形論,蔣覆海肯定比他更要着急。此刻,雙方都已表示出了隱晦的合作意向,倒也不必過於着急的相對攤牌。
於是,殷揚站起身來,微笑告辭。
蔣覆海不愧是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的老江湖,見到殷揚告別,只是不着痕跡的微微一怔過後,便即爽朗的應道:“好啊!時辰確實已晚,殷公子你便早點歇息去吧。老夫年紀大了,也要早睡去也。”
殷揚施了一禮,正要出房,猛一擡頭,忽見這間書房的門楣之上釘着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麼排得整齊,而是疏疏落落,歪斜不稱。
他心下念頭一轉,臉上不動聲色,帶着保鏢般全程陪同的殷三、殷四二人,隨一莊丁來到了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枕衾雅潔。
莊丁送上香茗後,說道:“爺臺還要什麼,一拉牀邊這根繩鈴,我們就會過來。”
殷揚看了看那根細繩外加鈴鐺,不禁對“歸雲莊酒店”的超前服務意識感到十二分的欽佩。
洗刷完畢以後,殷揚揮掌向着燭臺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脫衣躺下,空閒的腦中不由的又想起蔣覆海書房中那個古怪的鐵八褂來。
那便是用來練習《劈空掌》的傢伙麼?
看來,這個名聲在外的蔣覆海蔣老爺子,似乎還跟此莊的原先主人大有關係……
還有那個處事幹練的小鬍子青年陸曉鳳,觀他行爲舉止,爲何像是蔣家的從人管家?
帶着幾條尚未明晰的疑問,躺在牀上,漸覺困頓的殷揚,慢慢地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