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吐寶鼠(4K,1/2)
黑黝黝的山坳裡,風聲猶如鬼哭。
陣陣鬼哭聲中,夾雜着不徐不疾的鈴鐺聲響。
鈴鐺聲清脆而空靈,每一聲都有餘音,縈繞在陰暗山坳之內,經久不散。
“叮……叮……”
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山石陰影中,頭戴雞冠帽、身着暗紅“披單”僧衣的麻子臉僧人盤坐在石頭上,一手搖晃黑黃色的銅鈴,一手撥轉着雞油色的骨質念珠。
所謂“披單”,便是密藏域僧侶經常穿着的一種僧衣。
一般色澤暗紅,好似牀單一般,包裹住身形。
“嘩啦,嘩啦,嘩啦……”
骨珠碰撞,也發出清脆聲音。
麻子臉的密藏僧嘴脣翕動。
他口中不曾發出聲音,但在他身遭的黑暗像有了意識一樣的涌動着,內裡竟傳出低沉而雄壯的喝聲:“嗡!貝也!薩哇那耶!梭哈!”
仿若悶雷一般的呼喝,不斷在那片黑暗中炸響!
在這誦持‘財寶天王心咒’的呼喝聲中,那片黑暗猛烈地收縮着,爾後,忽地吐出了一頭毛色漆黑、比家貓還要大一些的‘老鼠’。
那頭‘老鼠’在地上東嗅嗅,西嗅嗅,慢慢走到麻子臉密藏僧的腳邊。
密藏僧伸出一隻手,湊近黑毛老鼠的頭顱。
黑毛老鼠毫不客氣,張口咬住那密藏僧的手腕,咬開了其腕子上的血管——
腐臭的黑血從密藏僧血管裡噴涌而出,全被黑毛老鼠吸取、舔舐了個乾淨!
它飽飲鮮血之後,腹部便開始一陣一陣地抽搐着。
四下的陰影中,又有一黃臉密藏僧走出來,將一隻表面鏨刻着諸多咒文的人頭骨碗擺在黑毛老鼠的跟前。
一股好似黃金熔鍊而成的赤金色液體,陡被黑鼠吐進了人頭骨碗中!
赤金液體‘咕嘟咕嘟’冒着氣泡!
黑鼠的形體化作黑煙消散而去!
傾蓋這片山拗口,彷彿瀝青一般粘稠的黑暗,此時猛然間沸騰起來!
這片黑暗裡突出一張張模糊不清的人臉,湊近了那一碗赤金色的液體,一張張人臉鼻翼翕動着,貪婪地呼吸着那赤金液體散發出的氣味!
——黑暗,好似有了嗅覺!
此時,又一矮個密藏僧拖着一張泛黑的皮囊走過來。
他將那副皮囊撐展開,暴露出黑暗中——那副皮囊,分明是一張頂着蓬亂髮絲的人皮!
“咄!唵啞呼嘜那罕!”
矮個密藏僧口誦意義難明的密咒真言,一腳踏在那張人皮的腹部——四下裡,從黑暗裡凸顯出來,圍攏於人頭骨碗周遭貪婪呼吸的衆多人臉之中,陡有一張人臉如蠟燭般融化去!
而被矮個密藏僧踩住腹部肚臍的那張人皮,此時吮吸着那張人臉融化成的‘蠟淚’,乾癟起褶的人皮開始膨脹,變得好似真人一樣!
但它的皮膚依舊是人皮被鞣製過後纔會形成的漆黑色。
它張着漆黑的雙眼,驚恐地看着圍攏在自己身邊的三個密藏僧!
“青衣鎮裡的妄念詭……”盤坐在大石頭上,猶自搖晃着金剛鈴的麻子臉密藏僧垂下眼簾,看着被踩住腹部,只能支撐起上半身的‘人皮鬼’,他嘴脣翕動,聲音就順着那張人皮的耳孔,灌了進去,“我們要找的𫆏屍,現在在哪裡?”
山拗口下,一條山道遊曳過荒草叢,逐漸接上遠處的紅土路。
紅土路的盡頭,青衣鎮百餘座屋居建築,在黑暗裡隱隱顯出些許輪廓。
這三個密藏僧舉行此番儀軌,借來了財寶天王的‘吐寶鼠’,吐出叫諸妄念饗氣都難以抵擋誘惑的珍物,以這一碗珍物,引誘來了許多青衣鎮的妄念饗氣。
他們不需向任何人打聽甚麼。
此間徘徊的種種妄念饗氣,皆可以成爲他們的眼睛、耳朵。
“嘶……哈……嗚……”
被矮個密藏僧踩住腹部動彈不得的‘人皮’,張口只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節。
但這些含混不清的音節裡,又好似摻雜着數個人的言語聲。
石頭上的麻臉聲側耳聆聽了一陣,便揮了揮手——
矮個密藏僧手心裡捏着一隻鐵鉤,另一手解下腰間的牛皮袋子,鬆開皮袋口的綁繩,他用鐵鉤伸進那人皮的耳孔裡,一下子就勾扯出一團粘稠如蠟淚的漆黑物什——
在那漆黑物什的尖嘯掙扎聲中,他將之投進了牛皮袋子裡。
方還吵鬧喧雜的情景,隨着‘蠟淚’落進皮袋子中,而倏地寂靜下去。
先前鼓脹起來的人皮,而今又幹癟下去。
三個密藏僧也不着急,又引黑暗裡凸出的第二張人臉融化了,鑽進漆黑人皮中。
麻臉僧再次重複着他的詢問:“我們要找的𫆏屍,現在在哪裡?”
他一遍遍地詢問着。
矮個僧一遍遍地將被問過問題的妄念蠟淚,勾出人皮,投進牛皮袋子內。
人頭骨碗裡的‘珍物’不曾減少一分,此物雖然豐盛誘人,但圍在四周的妄念饗氣,休想食用一分。
黑暗裡,妄念饗氣形成的人臉不斷減少着。
最終完全被捕捉一空。
麻臉僧也在同時開口說道:
“𫆏屍被一夥來到青衣鎮的趕屍人禁錮起來了。”
“它被裝在一具銅錢網網起來的棺材裡。”
“爲了拖延時間,叫我們一時分辨不出真假,那夥趕屍人、連同鐵檻義莊裡的諸多同夥,準備十餘副不同的棺材,攪亂我們的視線。”
“無妨,無妨!”
“雖然裝着𫆏屍的棺材被混淆,但趕屍人駕馭的‘獅子’會爲我們引路。”
“𫆏屍的棺材,被一頭黑獅子看守着。”
麻臉僧緩聲言語着,他微弱的聲音,猶如風中搖晃的燭火。
但在他微弱的聲音裡,整個青衣鎮鐵檻義莊上發生的事情,皆沒有一絲遺漏地被他講說了出來。
他好似就站在當時種種事情發生的鐵檻義莊裡,以旁觀者的視角,目睹了整個過程!
“𫆏屍竟然還沒有胎化,變成‘那拏天’?”黃臉僧擰着眉毛問道。
麻臉僧搖了搖頭:“萬般皆有定數。
財寶天王,自有安排。”
“先找到𫆏屍,再把這些想要誆騙我們的外道人,全都殺個乾淨。”矮個僧滿面兇狠。
“善!”
另外二僧雙手合十讚歎。
……
黑夜裡。
灰霧翻涌着,攔在衆多駕馭太獅子的隊伍以前。
羣獅在一具具棺木上來回騰躍,蹦跳,有陣陣鑼鼓之聲相合,一時好不熱鬧。
但此般熱鬧的光景,卻也未能動搖這個死寂的黑夜。
鑼鼓聲傳入灰霧中,瞬間銷聲匿跡,沒了迴響。
太獅子散發出的燥烈火性,本該在黑暗裡如同篝火一般,能溫暖人的軀殼,但那股火性,被霧氣一卷,便又登時消失個無影無蹤去。
於是,這場‘獅會’,又好似是專門表演給鬼看的戲了。
畫了丑角臉譜的周昌從黑色太獅領頭的陣列中走出,他臨近那片灰霧,將一炷線香點燃——
王鐵雄、楊西風、週三吉等人緊緊盯着周昌的動作。
眼看着那炷香被點燃以後,在一眨眼之間,就燃燒殆盡!
“呼!”
風聲掠過,只餘滿地香灰。
關注着周昌這邊動作的幾個人,臉色霎時凝重起來。
這時候,周昌索性抓起一捆線香來,統統點燃了——
紅彤彤的香頭飄散起青煙,滾滾青煙在黑夜裡打起了旋兒,青煙底下的那一整捆線香,依舊在以極快地速度燃燒着,在幾個呼吸的時間裡,變作滿地香灰!
“這片霧氣裡,藏着不知多少的詭!”
王鐵雄神色沉凝,與周昌、週三吉、楊西風等人聚集到了一起。
衆人置身於‘獅羣’簇擁之中,身處這熱鬧至極的環境裡,每個人的心頭卻都是一片冰涼,沒有一絲熱氣!
“咱們不能就這樣貿然往灰霧裡衝闖,只怕前腳踏進灰霧裡,後腳就被霧氣裡的詭扒了獅子皮,直接吃幹抹淨了。”王鐵雄當先沉聲言語着,他的目光從衆人臉上掃過,“得先找幾個人,往灰霧裡探探路。”
趕屍班的十餘頭太獅子,領着衆多人馬,穿過蒙山山道,途經青衣鎮主街之後,至今依然瀕臨青衣鎮最外圍。
他們現下所處的位置,就是青衣鎮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條道路。
這條道路今下被這濃郁得化不開的灰霧遮擋住了。
霧氣裡,藏匿着未知的鬼祟兇邪。
“咱們難道不能就守在這灰霧邊上,等着那夥寫龍寺的密藏僧破開灰霧,坐收漁利嗎?”有人聲音顫抖着問道。
進入灰霧探路的每一個人,都有極大概率死在灰霧之內。
沒人願意主動送死。
那便最好有一個辦法,讓所有人都可以不用承擔去送死的風險。
衆人聽到那人的問話聲,一時都有些意動。
然而,就在此時,周昌卻與王鐵雄異口同聲地搖頭拒絕:“不行!”
王鐵雄看了周昌一眼,點了點頭,示意周昌說話。
周昌亦不推讓。
他眼神沉定,直言道:“不出四五個時辰,𫆏屍身上,也將產生異變——我們在這裡等着,若在四五個時辰之內,那夥密藏僧能夠破開灰霧倒是還好,
若他們在這四五個時辰之內,始終沒有出現……莫非要把𫆏屍砸在我們自己手裡麼?
到時候,它的恐怖,與灰霧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趕屍班耗費了諸多手段,不是早已將𫆏屍釘死在棺材裡了嗎?”有人質疑周昌所言,不肯相信。
周昌搖了搖頭。
王鐵雄接過話頭,跟着道:“既已成爲𫆏屍,便絕無可能被甚麼手段徹底殺死!
列位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對𫆏屍的傳聞了解得少,‘老𫆏’這個等階的想魔,一出世,會造成多少生靈傷亡,你們莫非不知道?
當下的青衣鎮,饗念富集——這些東西都是𫆏屍胎化成老𫆏需要的營養。
咱們一味在此等候,時間愈是推移,𫆏屍便愈可能汲取饗念,繼而完成胎化,甦醒而成‘老𫆏’!
換句話說,時間愈往後推移,我們的處境愈是危險!
更何況,我們不能確定那夥寫龍寺的密藏僧是善是惡,是敵是友——他們一旦摧開了這片灰霧,與我們照面,是有很大概率像‘降伏外道’一般,把我們炮製一番的!
這個時候,卻又需要‘𫆏屍’來與他們相互爭殺。
我們纔好藉機脫逃!
所以,今下是我們主動去尋寫龍寺僧侶,控制時間,在時機恰到好處之時,放出𫆏屍,轉移他們的視線。
而不是等着寫龍寺僧侶來找咱們!”
王鐵雄一番話語說過,衆人沉吟片刻之後,大多數人都被他所說服。
在場諸多人裡,他是唯一一個在‘老𫆏’等階的想魔手底下逃脫性命的人。
他更清楚老𫆏的恐怖。
也更明白𫆏屍如今在隊伍裡,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這顆定時炸彈用得好了,能穿牆鑿洞,讓大家各自從四面圍城一般的青衣鎮裡,逃脫出去。
但若用得不好,也會將自己人全給炸得粉身碎骨!
“寫龍寺的僧人,本來就是奉‘財寶天王’的喻示,前來青衣鎮收伏𫆏屍的。
𫆏屍與他們說不得就是一夥的!
別是到時候把𫆏屍給他們送去,卻正中他們下懷了!”有人還有些疑慮。
這樣的疑慮,王鐵雄亦無法解決。
他清楚老𫆏的恐怖,也瞭解密藏僧手段強橫詭譎,確真顧慮把𫆏屍送到密藏僧手裡,反而正合那些僧人的心意,不能產生應有的效果。
王鐵雄於是將目光投向周昌。
周昌搖頭,並起三根手指,直接指天發誓道:“我以性命作保,斷不會如此。”
如今的賭咒發誓,確有神明作爲旁證。
誓言成立,違背此誓,便必有賭咒應驗之時!
那質疑者見周昌直截了當賭咒發誓,便立刻閉上了嘴。
只有周昌自己心裡清楚,在四五個時辰之後,馮亖的死兆便會生效,𫆏屍頭顱當場爆裂——同一時間,也是世宗皇帝金頭顱安上𫆏屍脖頸的時候。
控制了無頭𫆏屍的前清世宗皇帝,會甘於被一夥寫龍寺僧人帶走,去做那‘財寶天王’的子嗣?
想也知道,此般斷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