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
溫四不敢再與周昌對視,他覺得對方的眼睛好似能把他的魂兒給吸走一樣。
他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眼睛偷窺左右,見錢朝東並未往自己這邊投來目光,便壓着嗓音,與周昌吞吞吐吐道:“我哥都、都說了、說了些甚麼?”
咬鉤了……
周昌一聽溫四的話,就知道事成已然是八九不離十了。
他臉上笑意愈濃,注視着溫四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們其實不是溫家人,你們有各自的家,只是——如今卻有家都不能回了。
不知道家中父母是否安在?兄弟姐妹在哪裡謀事?
看看你臉上的疤……你也快忘了自己曾經的那張臉了吧?
你想對自己的爹孃說些什麼?可以告訴我,我幫你帶話給他們。”
周昌語調溫和,循循善誘。
他的每一句話其實沒有明確的指向,含含混混,但落在有心人的耳裡,卻又像是落在了實處,一語中的。
在他的言語聲裡,溫四不知不覺就眼眶微紅:“我……”
這爛臉人已被周昌說動了,只是他內心深處終究存留有一分警惕,在關鍵時刻及時收了聲。他耷拉着眼皮,緊閉着嘴,想從周昌身旁走開。
“你不信我的?”此時若叫溫四走開,待他與溫三通了氣,周昌想再撬開他們的嘴就難了。
他立刻以身軀擋住溫四的去路,接着壓着聲音道:“你看看這周圍——來這裡治瘋病的人,最後大都呆了!
只有我和我那個同伴,我們倆還沒瘋沒傻,保持着神志。
你和你哥幾年才能遇到一個像我們這樣的,再不抓住機會,你預備在這酒窖裡待一輩子麼?”
周昌注視着溫四的面孔。
他注意到,在自己提及‘下窖治病的人中,只有自己與石蛋子還保持神智’這件事的時候,溫四的表情明顯恍惚了一下。
周昌心中一動,跟着就道:“其實咱們都是一樣的人。
你能幫我,我也能幫你……
四面都是凶神惡鬼,我們卻是同類!
只有你我互幫互助,才能活下來啊……”
周昌話未說完,溫四猛地扯了他一把!
“別擋路!”
爛臉人面色猙獰地呵斥他一聲,扯開他的身形,從他身旁走過。
周昌若有所思,垂着眼簾,默不作聲地繼續朝前走。
那些在清早還能相互談笑、恭維吹捧錢朝東家的白狗兒的人們,如今都好似都抽走了魂魄,渾渾噩噩地排着隊,走在地窖的坡道間。
在衆多行屍走肉的最前方,錢朝東轉身朝後頭看了一眼。
他正見到溫四拽開了周昌,那個周昌好似被嚇住了一樣低着頭,不敢吭聲。
錢朝東不在意地嗤笑了一聲,轉身走出酒窖。
趁着這個時間差,溫四猝然轉過頭,他注視着周昌的面孔,爛臉上的緊張與驚恐,幾乎凝成實質:“你去,你去告訴我娘——
讓她快跑吧!
溫老祖要成了!”
溫老祖要成了?
周昌記下了這句話,又向溫四問道:“你家在哪?”
“……”溫四霎時一愣。
他轉而意識到,先前周昌所說種種,盡都是在誆他,專爲了套他的話!
可他眼下已經上了賊船——
“旄牛鎮,東市子第二條巷子裡,第三戶人家,就是我家!”
溫四的語氣充滿了悔恨。
……
“溫老祖要成了,溫老祖要成了……”
周昌走在去往‘玉女潭’的路上,嘴裡一直重複着溫四的那句話。
溫老祖要成什麼了?
他想到自己在酒窖中的時候,因感染那陣饗氣之風而生出的幻覺——溫四這句話,莫不是在說溫永盛即將徹底掌握住一道神旌,成爲俗神?
溫老祖直至現在竟都還沒有掌握這道神旌?
它難道是因爲沒有徹底成爲俗神,所以才一直躲在酒坊內院的米墳地窖之中?
若事實如此,那在它還未徹底掌握神旌的時候,它或許還不能脫離米墳地窖……
那它又是怎麼去找的白秀娥?周昌百思不得其解。
這世道難解的問題太多,周昌也沒想過自己能全把這些想個明白。
他想了片刻,實在想不通箇中關竅,索性將之拋諸腦後——反正找到白秀娥,當面詢問,只要她肯回答,這些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此時,天近黃昏,絢爛霞光從遠天傾落。
行在臨近‘玉女潭’的樹蔭小道上,周昌聽到了一陣熱熱鬧鬧的喜樂聲。
當下樹林少見人煙,忽聽到這些吹吹打打的樂聲,周昌的神色立刻嚴肅起來,他躲在幾棵樹後,隔着林間的枯藤野草,朝樂聲源出之地看去。
野樹嶙峋,在山野窪地張牙舞爪。
遠處,一座座丘陵如墳包連綿。
其中一座山丘的高坡上,晚霞爲山丘的輪廓描上了金邊,有一羣吹打着各種樂器的人們,簇擁着一擡轎子,沿着山坡往下走去。
他們與周昌隔得很遠,周昌之所以還能聽到那邊的樂聲,蓋因他的性魂強壯,五感跟着得到增強。
那支送親的隊伍被夕陽映照着,身形變得黑漆漆的。
連帶着那頂喜轎子,也在陽光明暗之間,忽地變作大紅色,忽地又作漆黑色。
周昌聚集目力,仔細觀察了那羣有說有笑的人,確認這就是一支正常的送親隊伍。
他看着那頂喜轎子被轎伕們擡着木槓,晃晃悠悠地沿山坡往下走,正待收回目光,忽然眼角餘光一瞥,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細節。
那盪悠悠的大紅轎子轎簾下,伸出了一雙穿着紅繡鞋的腳。
那雙腳抻得筆直,腳面上的白襪都沒了褶皺。
——那是新娘子的腳!
她是以怎樣一種姿勢,坐在轎子裡,才能把腳抻得這樣直?
周昌見到轎簾下伸出來的腳,心裡猛地打了一個突!
緊跟着,他就看到那雙腳的腳尖‘卡’進了坡路上的石縫中,而擡轎的轎伕、送嫁的人們不曾注意到這異常,依舊吹打着種種樂器朝前走——
那雙卡在石縫裡的腳隨着喜轎前行一下子被撅斷了!
周昌離得遠,卻好似聽到了那血淋淋的‘咔嚓’一聲!
轎伕們終於發現異常,停下了轎子,送嫁的人羣呼啦一下子圍了上來!
新娘子的身軀隔着轎簾,隨着轎伕們落轎的動作,而在轎子裡不停撞擊着,發出嘭嘭的聲響——
待到一個轎伕壯着膽子掀開轎簾,周昌赫然看到——那轎子裡,新娘子頭上的紅蓋頭已遺失一旁,她穿着大紅的喜袍,一張臉已成紫紅色,舌頭往外伸得很長。
在她的脖頸上,勒着兩塊大紅喜帕纏結成的繩索。
新娘用這兩塊喜帕纏在用來支撐轎頂的木槓上,自己伸頭進去,勒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