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黃立工接到張文峰電話時,正在車間裡跟老工程師探討業務。一聽臨時約到投資人,他拔腿就跑,衣服都來不得換,工裝出行,拎上筆記本電腦,開着麪包車就趕過去。

張文峰約的這撥人不是在辦公樓區,也不是在會議室,而是在一個五星級酒店裡。抵達酒店,黃立工有些納悶,跑到酒店談什麼?他看看副駕駛座位,筆記本電腦裡面躺着的BP(融資計劃書),豈不是沒有用武之地?那可是這幾天他們一干人熬夜做出來的,還外請大牛設計師做了設計。他和設計師說,要求就一個,讓投資人乍一看完BP,沒有不激動的。設計師說,你要求還挺實在嘛,不扯高端大氣這些破詞,給你好好做一個吧。

黃立工看過一篇文章,說早期的馬雲單刀赴會,6分鐘介紹阿里巴巴,搞定孫正義,拿了2000萬美元投資回去。一開始覺得不可思議,後來遇上一個上了年紀的華爾街投資大佬,跟他說,什麼叫價值投資?考慮時間從2分鐘提高到10分鐘,就叫價值投資。超過10分鐘,就叫投資失敗。所謂風險投資,更多是碰運氣,因此千萬別給投資人太多思考時間,讓他們相信運氣就在你身上,最牛逼的就是讓他們超短時間激情下單。奢侈品的商業本質都是衝動消費。

黃立工匆忙中開過來的是人貨兩用的麪包車,昨天下雨車身濺了一身泥,跟個大花臉似的。車子剛拐進酒店大門口,被保安給攔住了。兩個保安,一胖一瘦,胖子瞅了一眼駕駛座上的黃立工——眉目間有點氣度,但頭髮有點凌亂,面容有些憔悴,尤其一身藍色工裝,上面還明顯看到沾着點兒塵屑。胖保安皺着眉頭,做着手勢讓車子後退,吆喝着:“沒車位了,出去出去。”黃立工耐着性子解釋,約了人到酒店談事。瘦子保安低頭往車內瞅了瞅,跟着嚷道,“幹嘛呢?!”

黃立工瞅着酒店門口諾大的停車場,有好些個空車位呢。擡腕看錶,約的時間都過了幾分鐘。要去談的是生死救命的錢,怎麼和這麼兩個保安給弄上了。他不耐和他倆多廢話,踩下離合器,放開油門,車子啓動起來。兩個保安趕忙跑到車前,一邊叫嚷着,一邊把身體堵在車前,伸手擋着車玻璃,要黃立工停車。黃立工趕緊踩下剎車,車身打了一個激靈,渾身一抖,差點兒把兩保安給碰着了。

打開車門,從駕駛室跳下來,黃立工指着酒店門口幾處空車位,衝着保安不客氣地說,“那不是有車位嗎?”

胖保安謊言被說破,更蠻橫了,“這種車就是不能進!”瘦保安有點拿捏不準,上下打量着黃立工,要說點什麼,黃立工銳利的眼神射過去,到嘴邊的話就給吞回去了。

黃立工乾脆熄火,把筆記本電腦拿到手上,把車鑰匙拔下來,開門下車,徑直往酒店裡走。兩個保安小跑過來攔他,跟在麪包車後面排隊進場的車輛拼命鳴笛,喇叭聲此起彼伏,亂成一片。

酒店領班和經理循聲出來,他倆迎來送往,見得多了,看了看黃立工的模樣,在事端中仍隱隱透着頤指氣使,於是揮手讓倆保安回到崗亭。經理說,“不好意思,給添麻煩了。要不您把車子開進去,裡面有停車位。”黃立工笑了笑,把鑰匙遞給領班,領班只好接過來。黃立工一邊說謝了,一邊往酒店裡走去。

推開包間門,張文峰和兩位投資人正聊得熱火朝天,看到黃立工一身工裝出現,張文峰站起來他一個浮誇的擁抱,然後介紹給坐着的兩位投資人。他說,一身工裝,剛從車間趕過來,還沒來得及換身衣服。這叫什麼?實幹精神!

兩位投資人,一個五十多歲,頭髮微禿,一對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叫桂哥;一個與張文峰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厲東,膀大腰圓,從座位上站起來有些費力。他們一一跟黃立工握手,桂哥說,“我們剛纔聽張總講你的傳奇故事,算是見到真人了。”

黃立工口頭連連謙讓,“嗨,我就是一個創業狗,成者王敗者寇,能活下來就是神奇,哪還有什麼傳奇?”

他倆一聽黃立工這麼自謙,彼此對視,哈哈哈大笑。

黃立工剛坐下,張文峰伸腳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了一腳,讓他不要過於低姿態。

黃立工趁對方低頭端茶喝水的瞬間,衝張文峰拋了個示威的眼神,腳下沒有反擊。他想給對方留下個低調奢華的印象,先低姿態,再務實。

張文峰向服務員舉手示意,可以上菜了。早就準備好的冷盤,轉眼就端上桌子。這是個VIP包間,張文峰是常客,定點入駐,和經理、領班、專職服務員都熟絡,在這裡吃飯談事頗爲放鬆舒坦。稍微私密的飯局,他都約聚於此。

冷盤屬於前菜,主菜還沒上來,黃立工琢磨着趁此機會,給眼前的二位講講BP。主菜怎麼着也要10分鐘吧,比馬雲的6分鐘充裕多了。他打開手提包,拎出筆記本電腦,一邊打開電腦,一邊對着兩位投資人說,“我還是想佔用二位一點兒時間,講講公司的狀況和發展前景……”

“哎,不用。”中年投資人馬上衝黃立工擺手,“不用講,我們相信張總,也相信他的好朋友。來來,黃總,我們邊吃邊聊。

黃立工有點拿不準,這是認真的,還是客套話呢?他看了看張文峰,張文峰若無其事的端詳着盤子裡的桂花糯米藕,沒有示意,也沒有幫腔讓他繼續。哦?好吧,看來今天時間足夠,就不用趕那6分鐘了。

桂哥主動張羅招呼,率先夾起一片酸黃瓜條,塞進嘴裡,似乎他纔是今天的東道。厲東看他動了筷,也拿起自己的筷子,邊招呼邊伸筷子夾起一條海蜇皮。

黃立工看着他們吃,自己筷子擱在盤碟上,一動未動,表面平靜,內心的焦慮起伏。

吃了幾口,中年投資人舒出一口氣,說,“黃總,你們公司的情況,剛纔文峰也簡單給我介紹了,哎,大概聽明白了。雖然我們不認識你,但是文峰是我們多年合作伙伴,也是你們的創始投資股東,天使投資人。不用說,這個忙我們肯定得幫。”

抓住一根稻草就可以救命的黃立工,心裡正七上八下,此刻聽到這番話,一股熱流從腳跟涌上頭部,快速到來的瞬間幸福啊。他抓起桌上的茅臺酒,起身走到對方跟前,給他們二位斟滿酒,接着給張文峰斟滿,給自己斟滿,幾乎一氣呵成。張文峰有些納悶,就跟那二位解釋,“黃總平常滴酒不沾,今天破天荒。”

厲東不信,“做企業的,哪個老闆不能喝幾下子?”

此時,桌子上陸續上了熱菜。黃立工站起來端起酒杯跟三位碰杯,“最寶貴的友誼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衝着剛纔二位領導的這番話,今天就是喝吐了,我也認這份情誼!”

嗓子火辣辣,一股清涼的液體順着食道暢快的流淌下去,進入胃部,一陣痙攣綻開,一陣陣不適。黃立工竭力忍受着,主動頻繁舉杯,張文峰見此,也就幫襯着,把二位投資人喝的手舞足蹈。

幾輪下來,黃立工滿面通紅,眼睛充血,有些猙獰,桂哥不由多看了他幾眼,張文峰擺手說,“黃總本來是滴酒不沾,今天高興,一喝就容易高,身體過敏,沒大事。”他把黃立工酒杯裡的酒倒回自己的分酒器裡。

黃立工此刻幾乎無反抗之力,只想直直的滑下去。此時此刻,要是倒下去,躺到地面上,睡個天昏地暗,該多好。不管世界喧囂,無論魏晉,假寐片刻,皆是享受。

一瓶茅臺酒喝空,另外一瓶也去掉了大半,桌上的熱菜沒動幾筷子。這些男人的飯局,喝酒甚於吃菜,儀式重於內容。

桂東看看差不多,放下酒杯說,“你要的金額、用處,文峰都跟我說了,沒問題。”

黃立工點點頭,口齒已然不利索,含混的說,“謝謝。”

“我們是…”桂東看了看張文峰,然後盯着黃立工說,“…明股實債,只限三年,得收回投資款。”

“沒……沒問題。”縱然喝多,這種大事,關鍵字眼黃立工還是聽明白的。明股實債就明股實債吧。“選擇股票還是現金回購,都是你們的權利。對於睿立科技而言,只要是真金白銀,一律放行。”黃立工此刻酒醉心明白,還不忘善意提醒對方,“到時候,如果公司發展的很好,市值高,你們也可以選擇股份。”

桂哥搖頭,“噢,我們不要股份,只要現金。我們是做二級市場的,只看得明白實在的錢。”他指着張文峰,“不瞞你說,我們從不投資一級市場。要不是文峰和我們是老交情,彼此幫忙賺過錢,今天這個局都不會有。”

張文峰肚子裡面“哼”了一聲,這老滑頭,嘴巴便宜都不放過,張文峰替他管理資產,炒股盈利,到了他嘴裡,卻成了彼此幫忙賺錢。在他眼裡,張文峰拿的管理費、分紅成了他給的賺錢機會。

黃立工使勁兒甩甩頭,竭力讓自己清醒,他轉頭向張文峰投去感激的目光。雖說兄弟之間不言謝,但一旦涉及企業生死,哥們挺身而出,怎麼感動涕零都是可以的。

“我們走複利,年化呢,友情價,12%吧。”

“好。”黃立工點頭。能來錢就好,12%就12%唄,怎麼也比去小額貸款公司盤錢好,那可是18%啊,黃立工腦子裡盤算着。他忽略了,對方說的是複利。

張文峰可聽得清楚,皺起眉頭,左看看兩個投資人,右看看黃立工,詫異的表情就掛在臉上。一是詫異對方此刻獅子大開口,二是詫異黃立工來者不拒,只要有錢來,不管清水還是毒奶,統統笑納。

那兩位沒注意到張文峰的表情,他們沒想到黃立工如此暢快答應,對視了一眼。桂東提出最後一個條件,不是針對黃立工,而是針對張文峰。交割完成後,張文峰必須給他們基金操盤一年,獨家服務,不得接外面的活。張文峰的收益,優先償還所投入的睿立科技的投資款,優先收回投資款。

黃立工聽了這話,毫無反應。他似乎沒聽明白這裡面的竅門,只知道說的是讓張文峰做他們的操盤手,這有何不可?張文峰已然按捺不住,這個條件之前毫無風聲,此刻忽然拋出,有如晴天霹靂。他已經厭倦操盤手生涯,剛過上幾年清淨日子,焉能再次踏入?而且,這個條件透着對他的算計和不信任,搞得不好,連人身自由都要葬送給他們。

難怪一百多年前,馬克思就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着血和骯髒的東西。金錢這玩意,以前對他而言就是尤物,大二起就心心念念,孜孜以求,沒想到有這麼一天,竟然讓自己感覺到厭惡甚至恐懼。

“不行!”張文峰一口回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