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低低地笑了起來。這次晶認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竟還有幾分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那聲音沒有回答她，而是又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別回頭……看着前面……別回頭……”
風聲驟起，一股清晰而充滿殺氣的黑暗力量向她撲來。晶來不及多想，凝聚靈力，一道耀眼的藍光襲向力量的源頭——
女子的尖叫過後，四周再次歸於平靜，晶背脊上的涼意也漸漸退去。晶驚魂未定地轉過身，看到一個人撲倒在地。看了半晌，晶忽然覺得她的穿着有幾分熟悉。
這人是誰？怎會有如此強大的黑暗力量？晶滿腹疑慮地走上前，拉着那女子的手臂將她翻了個身。看清楚她的容貌後，晶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女僕！這是剛纔爲她倒茶的女僕！
我殺人了！
這時候那個聲音又呵呵笑道：“我說了讓你不要回頭的……”
那聲音彷彿是從她自己的心裡傳來，但晶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她跪坐在那兒，腦海裡反覆出現幾句話：我殺了一個無辜的人類……我還爲琳姐姐殺偵查精靈而生氣，可是我自己卻殺了人！
屋外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向這裡走來。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晶不知所措：我該怎麼解釋呢？秋姐姐和琳姐姐好不容易纔打入嫣城的貴族圈子，我一定又惹麻煩了吧……
“這……怎麼回事？”看到眼前的景象，剛走進門的慕宇沁燁呆了一瞬。他把手中盛滿橙子的盤子放在書桌上，在晶的身邊蹲了下來。
晶聞聲擡頭，看到一張十分熟悉的面孔正皺眉看着自己，心中一難過，她再也忍不住，周身一軟，便撲倒在身邊男子的懷裡。她想哭，可是哭不出一滴眼淚，只能在啜泣中渾身顫抖。
慕宇沁燁輕輕擁住懷中的女孩，心裡驀地一軟。他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安慰道：“別哭，別害怕……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我失手殺了女僕……”女孩坐起身來，抽抽噎噎地說，“冰姐姐，秋姐姐，你們爲什麼不在這兒？如果你們在，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
慕宇沁燁微微一驚，將女僕的身體翻過來，果然看見心口處的衣服被血浸溼了一大片。他伸手去探女僕的鼻息，想確定她是否還活着，卻聽得晶顫聲說道：“不用探了……危急之中，水刃直襲要害，她一個普通人，無論如何也活不了……”
手指伸到鼻孔前，女僕果然已斷了氣。這次出手，水刃準確無誤地穿心而過，女僕必是當場死亡的。如此狠厲精確的襲擊，慕宇沁燁真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之手。然而他迅速冷靜下來，沉聲問道：“晶姑娘，這功夫是誰教你的？”
晶低頭不答。慕宇沁燁想起她剛纔口中叫的兩位姐姐，於是說道：“我是否應該派人請你的姐姐們來處理？她們住在哪兒？”
晶慌忙搖頭道：“不……我不可以讓姐姐們知道這件事……”她猛地抓住慕宇沁燁的衣袖，央求道：“沁燁，幫幫我，我知道你能幫我的！”
慕宇沁燁低頭，正對上她哀求的目光。他心中微微一動，柔聲說道：“我當然會幫你。”他站起身來，又把跪倒在地的晶拉起來，說道：“你只要有辦法把屍體隱藏妥當，其他事情我會幫你處理的。你知道怎麼辦嗎？”
晶怔了一怔，點點頭，伸出手，催動靈力，空氣中沁出的水珠漸漸將屍體包圍。她又彈了彈指，水珠和屍體一起消失了，不留一點痕跡，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看到晶運用水系魔法時熟練的樣子，侯爵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等晶做完這一切擡起頭來，侯爵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
“這個女僕雖然年紀輕輕，平日也很善良，在府中頗有人緣，可是她畢竟是從外地來的，要隱瞞並不難。”他說，“姑娘先不要着急，先進去會客室坐一坐，定一定神。”
晶任由慕宇沁燁拉着走進會客室，心中卻因愧疚和難過而冰冷麻木：“年紀輕輕”、“善良”、“很有人緣”、“從外地來的”……原來我殺的是這樣一個人！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動手是因爲——
“黑暗力量！”她大聲道。這時候慕宇沁燁已經回到書桌旁端了橙子，正踏進會客室。
“什麼？”他問道。
事到如今，她什麼也顧不得了。“剛纔我一個人在書房裡，有黑暗力量從背後襲擊我……”她顫聲道，“我爲了自衛而出手，哪知……哪知女僕卻在我後面……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當然相信你不是有意的。”慕宇沁燁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柔聲道，“來，吃點水果，壓壓驚。我剛纔見你喜歡吃香橙，所以又擡了一盤過來。”
晶心中一片混亂，想也不想，拿起一塊橙子便放入嘴裡，卻覺得那汁水沒有了先前的香甜。身邊的慕宇沁燁還在耐心地安慰她：“我說過了，這女僕在嫣城沒有什麼親人，我們只要說她因病亡故，這事也就隱瞞過去了。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這件事情的。”
橙子一塊接一塊放入口中，晶感到說不出的難過和慌亂。
我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姐妹們呢？我該怎麼說呢？姐妹們會怎麼說呢？在姐妹們心中，我一直是純潔善良柔婉的姑娘，可是我是嗎？她們不知道，我的心中也藏着矛盾和掙扎，甚至……甚至還有黑暗的想法……我也會惱怒，也會爆發，也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來，比如說現在……我殺了一個年紀尚輕、善良勤勞、獨自在外打拼的女子，花一般美好的生命就在我手裡被捏碎了……可是我呢？我還在這裡謀劃着怎樣才能隱瞞這件事，讓這個女子從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
“呵呵，她活該！”那個聲音又在她心裡響起，這次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冰冷，“她打擾你思考了……”
慕宇沁燁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晶覺得視線漸漸模糊，腹部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感覺到有一股冰冷的力量在吞噬自己，於是不敢再逞強，馬上動用神念，想要聯繫姐妹們。
我早就該這麼做，她想，姐姐們知道了，頂多也就是罵我一頓……
但沒有用，神念無法發出。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恐懼沖淡了因殺人而留下的愧疚和慌亂，她皺起眉頭，緊張地思考着……這股力量來自哪兒？如此神秘又如此強大的力量，冰冷而陌生的力量……
她細細回憶着自己到侯爵府後發生的一切，想要找出問題的根源所在……剛纔她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黑暗力量，這所宅子裡怎會有如此強大的黑暗力量？……不行，頭也開始痛了……
晶的水系靈力和神力在勉強壓制這股力量，卻還是無法阻止它的蔓延……嘿嘿冷笑的聲音越來越大，在她的腦海中迴響……
朦朧中，她似乎看到秋溫柔的目光，一個熟悉而柔和的聲音說：“真是如水晶般純潔的女孩呢，你就叫做‘晶’吧。水晶的‘晶’，如何？”
她想起她和姐妹們在銀月島的時光，她看到花樹下紫衣飛揚，秋持劍舞出“漠雪揚沙”；看到薇抱着冰的手臂撒嬌，看到薇靠着耍賴贏了秋一盤棋；看到明慧太太端着自制的餡餅朝她微笑……接着她又想起她一直傾慕的大天使哈哈笑着，說要教她下棋，想起百惠兒和西瑟列爲了爭一個茶壺大打出手的滑稽情景……
她勉強笑了笑，感到疼痛減輕了許多。可是腦海中那個聲音輕輕說道：“你笑什麼？你可記得加西亞的目光？”
加西亞的……目光？
她眼前出現日之天使俊美的臉龐，金色的眼眸中盡是溫柔和傾慕的神色。可是那目光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她頭頂看向她身後……不用想她也知道，這必是秋來了……
“加西亞心中根本就沒有你。”腦海中的聲音輕笑道，“他只有在看到秋的時候，眼睛纔會發光……”
心中一冷，黑暗力量的侵襲又深了幾分。溫暖的景象消失了，另一些聲音佔據了她的腦海——
“……這樣說來，是幻雪女神的不忍造就了今天的強敵，是不是？……”
“……一個天界的統治者，怎麼會如此優柔寡斷呢？……”
“這是善良和情義好不好？”
“一瞬間的不忍就會造就一個災難，不是嗎？”
真的是這樣嗎？爲什麼黑暗使者總是什麼都知道，而幻雪女神卻什麼都不對我們提起？我們爲什麼要爲了對付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墮落天使而放棄在水月林的寧靜生活？爲什麼我們一定要靠殺戮來達到我們的目的？
“……你的同情心怎麼氾濫我不管，但總不能氾濫到宇夜的身上吧？……”
同情心氾濫？同情心氾濫！我就是同情心氾濫，我根本不適合捲進這樣深的漩渦中，我更本不適合守衛瑟月蘭世界，可爲什麼非要是我？爲什麼冰姐姐、秋姐姐和琳姐姐都那麼冷靜睿智，目光敏銳，分析問題那麼準確透徹，而我卻什麼也不行，整天就像一個傻瓜一樣跟在她們身邊？爲什麼同是聖女，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就連薇，也是那麼聰明可愛……那我算什麼？
這些想法讓腹痛更劇烈了，晶忍不住皺緊眉頭，臉色也變得慘白，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那力量正不可抑制地吞噬着她……這時候，腦海中的聲音再次出現，可是這次卻熟悉得讓她渾身一顫。
“她們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裡。”那個聲音冷笑着說，“在她們眼裡你只會帶來麻煩。”
不，不可能！晶掙扎着對自己說，我們是姐妹，我們五聖女是一體的！
“姐妹？”那個聲音笑得更猙獰了，“除了空有聖女的身份，你還有什麼？你像冰一樣沉着威嚴深刻嗎？你像秋一樣冷靜智慧敏銳嗎？你像琳一樣能千軍萬馬指揮若定嗎？你像薇一樣聰明活潑可愛嗎？你算什麼？你算什麼？……”
心中一震，晶閉上了眼睛，琳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你的同情心怎麼氾濫我不管，但總不能氾濫到宇夜的身上吧？……”
“晶，你真是善良，很有博愛天下的風範嘛。”
……
不行，頭太痛了，不能再往下想了……
“聽到沒有？”那個聲音繼續說，“難道接下來的話還不明顯嗎？你難道覺得她這樣說是稱讚你嗎？”
真奇怪，這樣劇烈的頭痛之下，那個聲音還能如此清晰地傳入腦海，她甚至可以想象出自己獰笑的臉。
獰笑……多陌生的表情啊……
可這難道不是事實嗎？晶自己也忍不住想道，琳姐姐這樣聰明優秀、果斷堅忍、屢戰屢勝的指揮官，一定很看不起我這樣優柔寡斷、沒有主見、“同情心氾濫”的聖女吧？
頭痛和虛弱使她連睜眼都困難，但她還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其實我也挺看不起這樣的聖女呢……
黑暗力量鋪天蓋地而來……
……
“晶姑娘，你不舒服嗎？”慕宇沁燁的聲音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響起。晶勉強擡起頭，看到慕宇沁燁擺出一副擔心的表情看着自己，腦袋“嗡”地響了起來——
是他！他一直都沒有吃橙子，問題就在橙子裡，他下了藥！可是我是聖女啊，什麼藥這麼厲害？那個可怕的聲音又是怎麼回事？還有那些可怕的想法……
那個聲音的熟悉程度卻讓她心虛……怎麼那麼像……她自己的聲音呢？無論如何，這裡是不能再待了……
“我……我沒事……”晶忍住劇痛，艱難地站起來，努力裝作一切正常，“我只是吃壞肚子了，去趟茅房就會好……”
慕宇沁燁說了句什麼，但是晶沒有聽到。劇痛彷彿將整個世界從她周圍剝離了，每一步踩出去都是那樣不真實，可是她咬緊了牙，支撐着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她努力忽略心中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獰笑，集中精力想着：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再找機會離開慕宇侯爵府，就可以回千葉伯爵府了……這裡和千葉伯爵府不就隔着兩條街麼……
但她無法集中精力……
一個身影快步走到晶面前擋住她。
“讓開……”晶說着就揮掌過去，卻被輕易擋開。她無法動用自己的靈力了。
“你出不去的！”那個身影冷冷說道。愣怔半晌，晶終於認出那是慕宇沁燁。她知道，憑她現在的力量，是決計無法在他的阻擋下走出書房門的，於是索性轉身往回走，但腳步越發踉蹌了。終於，在書桌前，她跌倒在地上。
慕宇沁燁向她跨近了兩步，低頭看着他。
“你在橙子中做了什麼手腳……”晶勉強擡起頭，艱難地說，“你是誰……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做……”
“是預言師要你。”慕宇沁燁蹙眉說道。他的眼裡有深深的疑惑，但晶早已被劇痛包圍，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聽到他接着說：“雖然你只是一個年輕姑娘，可是卻有如此驚人的力量……你就是他要找的人。”
年輕侯爵在她面前俯下身來，細細看着她眸中的水藍色，那眼眸此刻已經沒有了平日的明亮美麗和晶瑩澄澈。“這幾個月來，是你們——你和你的姐妹——在影響明燁國政局，對不對？”他說的越來越清晰而篤定，“對水系魔法的運用如此自如，靈力如此充沛……對付你，自然不能用一般的辦法……”
晶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面容終於清晰了一些。第一次，她覺得慕宇沁燁的容貌和加西亞並無相似之處。
“愚蠢！”從齒縫間吐出這句話，晶再次感到頭痛難忍，忍不住又閉上了眼睛。稍稍緩過氣來之後，她勉強開口說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我是……”
然而劇痛再次襲來，那聲音已經細如蚊蚋，終不可聞。眼前的陌生男子冷笑開口，吐出的話語彷彿審判：
“——奪魂精靈的奪魂丹，遇酸即溶。”
侯爵直直地盯着她的藍眼眸，一字一頓地問道：“告訴我，你的姐妹們在哪裡？”
晶勉強笑了笑，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字：“精靈族的奴隸！你別想從我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寒氣已經蔓延至全身。眼前猛然一黑，晶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女孩吐出的最後那句話侯爵聽得清清楚楚：“精靈族的奴隸”！精靈族！這事和精靈族有何關係？
不知不覺中，慕宇沁燁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他轉過頭，看着幾乎已經全空的水果盤——他在那兩盤橙子的每塊上都溶解了一顆奪魂丹。看來那預言師爲了抓到她，還真是下了血本。
她究竟是什麼人？爲何會來到這裡？想起那雙澄澈的水藍色眼眸，慕宇沁燁心中狐疑，忍不住蹙起了眉，她是經過易容的人魚嗎？她的姐妹又是什麼人？嫣城的一切……真的是她們在掌控嗎？
“這姑娘不過是個誘餌。”預言師曾這樣和他說過，“厲害的是她的姐姐們，那幾個姑娘個個能力非凡，但這姑娘還是比較容易上鉤的。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只要有她在我們手上，那麼她的幾個姐姐必會有所顧忌，不敢妄爲。只有這樣，皇帝陛下才有救，明燁國纔有救。”
他可以聽出預言師話語中的笑意，而這預言師並不可信，因此他心中還是有所顧忌的。可是，就在剛纔，他已經親眼見識到了這個姑娘非凡的力量。“比較容易上鉤”的她尚且如此厲害，那麼她那幾個“厲害”的姐姐，又將擁有怎樣令人膽寒的力量！若真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在掌控嫣城的一切，那麼嫣城前路堪憂啊。
不論如何，這樣來路不明又強大到令人咋舌的力量，能削弱一分是一分。慕宇沁燁終於下了決心，事已至此，已無路可退了。
“——來人！”
兩個隨從應聲走進來。侯爵命令道：“把她擡到地下室去吧。”預言師應該還等在那裡，他必須和他好好談一談了。
隨從恭敬地應了一聲，彎腰將躺在地上的藍衣少女擡起，走出了房門。
隨從一走，房間裡立刻陷入徹底的死寂。面對空無一人的書房，慕宇沁燁忽然感到一陣疲憊和惶恐。他頹然癱坐在椅子上，輕輕擦了擦汗，喃喃道：“對不起……”
女孩身上的溫暖和幽香還留在他懷裡，那澄澈而無助的目光不斷在他腦海浮現。她哀求說：“沁燁，幫幫我，我知道你能幫我的！”
慕宇沁燁閉上眼，努力把女孩的影像從腦中趕走。
他知道他這樣做是在和那股未知而強大的力量爲敵，是在和預言師賭整個天下——那個他身處其中卻從來就不屬於他的天下。但作爲臣子，他從女僕手中接過橙子的那一刻，他就選擇了皇帝，選擇了明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