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沒想到, 月下這一出去,竟是兩天之後纔回來,而且回來時還帶了一身外傷。
將昏睡的月下抱到牀上, 九曜留玄兒看着, 自己拉了莫宇出去, 喘氣道, “真是的, 這海底下我沒來過,不知從哪裡蹦出來那麼多修煉成精的傢伙!”
莫宇皺眉,大概猜到怎麼回事。
只見九曜一屁股坐下來, 使勁揉頭髮,嘴裡抱怨, “窩囊死了!要不是海底不能放火, 也不用全靠月下來應付, 本神一掌就全都解決了!那該死的白鯊精,跟蹤了我們一天一夜, 還總是神出鬼沒暗中偷襲,嘁!真是難纏!”
“白鯊?!”莫宇大驚,月下竟然被那種兇惡的龐然大物傷到了。
九曜現在想來,只覺懊喪無比,“別提了!”
莫宇一握拳, 急急跑回草巢內, 正見玄兒蹲在月下身邊, 眸光爍亮, 圈圈金輪如衾被般往牀上人覆去。
安靜立在一旁等待片刻, 直到玄兒收了術法趴下身子,莫宇才走上前, 見月下週身除了避水氣罩,還隱約流動着一層幽藍的薄暈。
“已經開始療傷了?”莫宇還是不放心,問玄兒。
“嗯……”玄兒有些疲累,只無力擡眼看了看莫宇,“剛剛幫主人凝神,大概過一夜就能好了。”
“你也歇着吧,我照看月月,”莫宇坐上牀邊,探了探月下額頭,然後握住他放在身側的手,輕輕摩挲。
玄兒怏怏躺着,撇了撇嘴,也沒力氣管他,徑自閉上眼。
又過了些時候,莫宇再出來時,九曜還在草巢旁盤腿坐着。
走近看去,只見他拿着一方絹布皺眉尋思,那布上畫着些粗糙的線路,莫宇多瞅了兩眼,才發覺應是地圖一類。
“是到閔鐘山的路線嗎?”
九曜回頭見是莫宇,趕緊抓住他問,“月下怎麼樣了?”
“還沒醒,不過比起最開始,看起來氣色好多了……”莫宇見九曜明顯鬆口氣的神情,心中不由一緊。
這兩天……不,是三天,他們都在一起……
雖然明知這並不能代表什麼,但莫宇還是會禁不住猜測,更何況,他已經看出來,九曜與月下之間似乎存在某種無形的牽繫,是他所無法介入的……先前不就是因爲這個,他才格外在意的嗎?
九曜沒看出莫宇這些心思,重又將注意力移回手中地圖上,“要不是因爲那可惡的大白鯊,就能找到閔鐘山的準確位置了,可恨現在只差一點點!”
身前水波突然猛一陣動盪,莫宇回神,才知原是九曜惱怒之下揮拳打了出去,“沒關係,九哥,剩下的我們一起再去找一遍,這次應該能順利得多。”
“啊!”九曜聞言立時想起某件事,忙道,“宇弟,我們不是故意要丟下你的,委實那天你睡得太沉了,我們根本叫不醒你,金眼的又催個不停,所以我跟月下就想着找到地方再回來知會你……”
“原來你們叫過我?”莫宇很是吃驚,“連九哥你的大嗓門也叫不醒?”
九曜點頭,神情挫敗。
“不可能啊……”莫宇大感疑惑,“我從來不會睡這麼沉的……而且要是月月在的話,不用多大聲我肯定能醒,真奇怪!”
九曜聞言也十分納悶,想了想皺眉問道,“說起來……你前天到底幹什麼去了?整日沒見到人……難道你當真看上那鮫人小姑娘了?”
“九哥,你怎麼這麼說?”莫宇臉色陰了下來,“你當我跟你那個協定是來假的?還是說你覺得我可能腳踏兩隻船?”
九曜咧嘴一笑勾住他肩膀,“我就知道宇弟你絕對不是那種人!哈哈!金眼的盡胡說八道……”
“什麼?小臭貓竟然趁我不在挑撥離間?那月月呢?他相信了嗎?”莫宇一聽,頓時急了,雖然他曾經確有想過要逢場作戲讓月下吃醋,但那只是他意氣用事,如果真讓月下誤會,那……
只消一想,莫宇就渾身發冷。
而九曜支支吾吾一時不好說的態度,無疑讓莫宇心頭這番恐懼更加放大,“月月他……有說什麼嗎?”
委實不想打擊他,可是莫宇的眼光太犀利,根本就是非知道實情不可,九曜想着就算自己不說,莫宇也能從玄兒那裡知道,而且那小傢伙還極有可能說得更傷人。
嘆口氣,九曜坦言,“月下說,如果你能碰到喜歡的女孩,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話音剛落,就見莫宇瞬間蒼白了臉色,九曜一見不妙,趕緊好言安慰道,“也就只這一句,他……”
“就這一句,也夠我受的了!”自嘲般搖了搖頭,莫宇想轉身,卻覺半邊肩膀不知何時變得僵硬,彷彿連血液都已經凝固住。
怔然一勾脣,莫宇苦澀笑笑,對九曜道,“九哥你先進去吧,你也累了早些休息,我想自己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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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巢裡很安靜,只間或有輕緩的水流涌動的聲響,而房間內三張牀上的人,似乎都睡得很沉。
也不知夜晚過去多久,偎在月下枕邊的小黑影忽然動了一動,金色的眼睛睜開,朝某個方向看去,然後,小心翼翼挪開身子,跳下牀。
“……”
悄悄靠近一個人,金色的眼中閃過一道複雜的光,半晌閉上,卻是突然,又猛地張開來,眼神裡驚疑不定。
而與此同時,對面那張牀上的人,也緩緩睜開眼,幽邃的黑瞳映着清粼粼的水波,對上那金眸閃爍的視線。
許久許久,小小的黑影退後幾步,返身掠出簾外。
“……小臭貓,我想你該給我個很好的解釋。”
緊隨玄兒出去的,正是莫宇,“我前日會睡得那麼沉,是不是你做的手腳?你剛剛是不是又想故技重施?”
玄兒不言,亦不回頭看,只是半蹲着在距他一丈開外。
莫宇委實不願有這等猜測,然而現在玄兒的態度無疑是在默認,“你爲什麼這麼做?”
玄兒仍舊沉默,半晌淡淡道,“我以爲你很清楚。”
心裡一沉,莫宇聽着玄兒說話的語氣,跟平常真的太不一樣,竟隱約讓他覺得心裡發寒。
“其實你已經猜到了,我這是在離間你和主人,包括碧衣爲什麼能纏住你,也是我跟她事先商量好的,我看出她喜歡你,所以順水推舟而已。至於剛剛,我也的確是準備用催眠之術讓你多睡幾個時辰,不過沒想到你這次根本沒睡着。”
是的,莫宇是已經猜到一些,但聽見玄兒親口承認這些事,甚至連碧衣都被捲進去,他簡直不知該如何接下話。
“很震驚嗎?”玄兒語調平平,似乎還相當愉悅,“但我卻一點都不擔心被你知道。”
“那你就不怕月月會失望?”莫宇壓抑的嗓音隱含怒氣,“他一直都希望你和我能好好相處,而且……雖然我們爲了月月時有爭吵,但我一直以爲你只是……難道你真的打心眼裡不願意看到我和月月在一起?”
“……”
玄兒突然不再說話,卻將身子轉過來,看向莫宇,金眼裡忽明忽暗,莫宇也直視它,不知爲何,心中驀地涌上某種不好的預感。
“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一件事,不過起先以爲沒這個必要,但是最近我發現……”
主人因爲你而動搖了。
“就現在吧,我將話都說開了,”金眸裡剎那閃過一絲殘忍,玄兒彷彿徹底豁出去,對莫宇道,“主人有深愛的人,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主人對他的感情,不是你可以想象,也絕不是你有能力插足的。”
莫宇怔了怔,似乎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意會過來,“你……說什麼?”
“我與主人早就相識,但因爲許多原因,他現在不能回憶起任何事,但總有一天……不,是很快,那個能喚醒他記憶的人就會出現,那個人,纔是他一直在尋找的人,我甚至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他是整個上仙界最強大的神祇,你永遠也戰勝不了。”
玄兒平靜的語氣似在陳述一件再正當不過的事實。
就像……月下會愛上那個人,確是命中註定。
莫宇握緊拳頭,低低一笑,“呵!小臭貓,我憑什麼要相信你一面之詞?”
“其實你已經在懷疑了吧?”玄兒犀利的金眸彷彿能看進莫宇內心,“主人長久以來都把自己封閉着,這種感覺就好像特意在等某個人,否則何以你費了這麼大功夫,卻總不能靠近他更多……而且,你不是早就發現到不尋常了,尤其是從居繇出來之後?”
“你……”莫宇驚訝萬分。
玄兒看出他想問什麼,也不隱瞞,“控制你的睡眠,透視你的想法,只要我想做到都不成問題,可是,除了最初相遇的時候,我卻一直沒有真正對你用過法術,誠如你所說,主人會覺得困擾。”
“呵……是嗎?那小臭貓,我問你,最初你既對我用過法術,那你便從一開始就明白知道我對月月是什麼感情,既然想讓我死了這條心,爲什麼不那時候就痛痛快快說出來,說月月不可能愛上我,說他心有所屬而不自知?究竟是暗地裡算計使壞很有意思,還是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其實根本就經不起推敲?”
“……你相不相信都無所謂,”玄兒搖頭,“你或許以爲自己對主人來說是不一樣的,但其實,你跟我們又有什麼區別呢?主人對誰都很好,但只有對‘他’,纔會展露真正的悲喜,而你,確定瞭解主人的一切嗎?”
你……確定瞭解主人的一切嗎?
莫宇呆住了,如果是從前,他可以毫不遲疑地回答確定,但現在,這個世界的月下,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月下了,至少,不完全是了……
他真的,瞭解他的一切嗎?
“就算不了解,那又怎麼樣?”莫宇忽而笑起來,“既然現在不夠了解,頂多再好好了解一遍,我爲什麼就要因你不着邊際的幾句話放棄這麼多年來的努力?我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膽小鬼,月月對我究竟怎樣,我自己長着眼睛自己能看,就算看不清也罷,又與他人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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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兒本欲回房,聽見這些話卻停住了,略一猶豫,道,“我知道你對主人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我現在只是給你提個醒,放與不放,端看你自己,但主人那邊,就算我不從中作梗,你也沒多少機會的……”
“我會自己爭取機會。”
玄兒眼含複雜,看着仍舊注視前方的莫宇,說不出理由的,它竟覺得這背影有幾分眼熟,腦中依稀回憶起,那時候在紫藤小築,莫宇穿着那身黑衣時,那讓他心驚的背影輪廓與感覺,是的,就是那種感覺,讓它莫名害怕。
太像了……
更尤其,現在月下對莫宇的態度……
它真的怕,怕那個人籌謀了百年,苦守了百年,等來的卻是一場空;它寧願從始至終,心裡的主人眷着念着的,都只是那唯一的一個人。
“主人絕對不可能會喜歡你,絕對不可能!”
冷硬的一句話,不知是爲了說服莫宇,還是在保住自己的堅持。然而,話一出口,玄兒已先覺狼狽,逃也般掀開簾子,正要進去,忽聽身後人開口喚住它。
“還有一個問題,小臭貓,那個所謂的‘他’,跟你是什麼關係?”
玄兒怔愣。
莫宇笑道,“剛剛你那些話,我總得找個對證吧,不然哪天遇到本人,沒辦法驗明你所言真假,豈不是要被耍個徹底了?”
低下頭,玄兒道,“他是上仙界四主神之一的玄冥殿尊,是我真正的主人,就像蠻蠻與九曜的關係一樣。”
“聽起來還挺有分量,好吧,姑且就認爲他有資格當大爺我的情敵!至於小臭貓你,要幫他對付我也沒關係,我正好可以拿你熱熱身,早做準備。”
“……隨便你。”玄兒淡然道出一句,便從簾縫鑽回屋裡。
而莫宇仍舊站在原地,許久許久,垂在身側的手緩慢握起,掌心明明空無一物,但他卻攥得越來越緊,彷彿拼命想要抓住某些東西,卻僅剩虛幻。
海水,氣泡,光影……
原來,最難以捉摸的,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