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宮書房, 一個始終有着淡淡書墨香的地方。
和其他殿閣不同,書房是嚴禁煙火的,焚香之事自然也是不許。久而久之, 翰墨氣息得不到干擾, 便滲透了每一重縐紗。
但是, 從開始攝政以來, 這裡便成了我的會客之處。原本爲太子會客準備的殿閣因爲二十多年沒有人使用已經失修, 再修繕也頗爲麻煩,索性便用了這書房頂替了。
這書房的牆壁非常厚重,裡頭說什麼, 外面一概聽不到,但如果在書房門外說什麼, 裡頭卻可以聽到動靜。
我也怕慕容朝和戲雪在裡面談到什麼動情處, 若是讓我撞破可不好, 是而在門外咳嗽數聲,才讓小宮女推了門進去的。
但一進去, 卻見戲雪猛地回過身來,向我跪下:“殿下,奴婢求告退!”
我一愣,卻聽她聲音中有哽咽意,想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便點了頭。她也不多說, 站起身來, 竟是倉皇地跑了出去。
而在這一切發生的同時, 慕容朝竟是冷眼旁觀, 一言不發。
殿門在我身後被重重帶上,撞出轟然的鳴響。在我的注視裡, 慕容朝雖仍面色不變,但眼角微微一跳。
“慕容將軍可還真是無情呢。”我笑道,緩步走向他坐着的案邊,於他對面跪坐:“怎麼,今日來找本宮,又是什麼事?”
“是爲有人刺殺丁勳的事。”
“不是已經定了是安向禮的指使麼?”我不相信他居然敢挑起這話頭。是至琰與我議定的事情,難道他想要反對麼?
“長公主明知這不是真相。”他從廣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我面前。
“這是什麼?”我定睛望去,見是一隻錦盒。
他不言,只伸出手來,手背上青筋微動,盒蓋便開啓了。
那裡面是小小一片非紙非帛的東西,上面繪着一個郜林人常用的福瑞圖紋。
我只覺那圖樣非常眼熟,邊問“這是什麼”邊伸出手去想要拈起,卻被慕容朝擋住了手:“人皮。”
在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我情不自禁的重重哆嗦了一下。
這半透明的東西……是人皮?
“是那刺客手臂上的刺青。”慕容朝的一雙鳳眼直視我的面龐:“殿下,臣失禮,只問一件事——您可在任何一個大延人的衣飾上看到過這種花飾?”
我猜自己的面色定然是在一瞬間便白了——因同時,我也感到了手指的冰冷。
這圖樣,大延的人是很少用的。刺客身上有這樣的刺青,豈不是說,即使他不是郜林人,也與郜林人有關?
這盆髒水,是要潑到羽瞻頭上嗎?
“我沒有見過。”我在一剎那便下定了決心,擡起頭,坦然看向慕容朝:“這是郜林人才會用的吉慶紋圖。”
“既然殿下知道,那麼能不能告訴臣,這個刺客是什麼來歷?”
“您又是什麼來歷?”我冷笑道:“您現在是什麼官職?難道緝捕刺客之類的事情,還要讓堂堂昌興都的總提調將軍來費心嗎?”
“抱歉,殿下……”他的臉上閃出一絲自以爲得手的冰涼笑容:“這件事情牽涉重大,陛下是要臣來查的。”
“你已經知道這圖不是大延人用的了。”我微笑道,伸出手拈起那塊人皮,也顧不得骯髒:“還來問本宮幹什麼?難道是以爲本宮知道他的來歷?”
“臣的推斷不知對不對——在臨薊道惡戰時,殿下曾與大汗相見過,那時大汗敢放殿下回來,一定是有後手來保護殿下的……他在大延的探子暗人,一部分是‘光之部’,但丁勳亦屬於這一部,所以這光之部多半不保險;所以,他能安心交託愛妻安危的,也只有‘影之部’了。這個刺客,十有八九就是影之部的吧。”
“還有什麼?”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反駁他,明知他這一串推理中有太多的紕漏,卻總覺得顧此失彼,不如讓他說得更多些。
“沒什麼了。”他脣角揚起:“只是,請長公主殿下通令影之部……就算能刺殺我朝的大將軍,也不要妄想在昌興都中攪起什麼風浪!免得殃及大延和郜林汗國的關係……”
“且慢說本宮根本不知道如何與影之部聯絡,便是知道,他們也並不聽命於本宮……這通令,從何談起?”我嫣然一笑,這麼說,既是爲了告訴他我不買他這一套,卻也是爲了讓他和至琰有所忌諱——他們摸不清我是否能管轄影之部的話,應該不敢對我做什麼。
“哦?”他的眼神閃爍不定:“也許談不上通令……但請殿下明示影之部,不要妄動,否則,休怪……”
“休怪您手下無情?”我眯起眼睛,希望他看不清我的目光晃向何方:“這世上,並不是什麼話都能找到人聽的——但對您,本宮只有一句話好說,請您聽好:如果您在身上刺下郜林人的吉祥紋樣,難道您就變成郜林人了嗎?而您在郜林汗國生活的幾年,難道就從來沒有注意過,這紋樣只有在食器上纔出現?”
他的面色一窒:“您是說……”
“不知道時誰要嫁禍。”我淡淡道:“但這禍嫁得可不高明啊……這紋樣是想要讓主人永遠不缺吃喝,家財興旺的意思,誰會把這東西刺在身上?”
“……”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多謝長公主提醒,微臣險些便做錯了事情。”
“本宮也是爲了自己清淨。”我笑起來,心中的落魄卻不需掩飾,便讓它浮在臉上好了:“本宮並不想讓大延和郜林大動干戈——這也和您旅居郜林汗國時的心情一樣啊。”
看着他告辭離去的背影,我終於軟下來,倚在了門框上。
他不知道,至琰應該也暫時想不到——食器和江山這二者,本來就有默契而隱晦的聯繫。君王就食天下,古朝象徵江山的九鼎,最初也是食器啊。
我固然不知道這圖樣是不是影之部的標誌,更不知道這場刺殺是不是羽瞻的安排。但只要他們懷疑到郜林汗國,對我都不是什麼好事情,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們的懷疑轉移走纔是。
而倘若這場刺殺真的是羽瞻決定的,那這個吉祥圖飾就一定是他故意留下的線索。是想讓我們想到什麼呢?
我雖都讀不出他的安排是什麼意思,但應該不是故意讓至琰他們爲難我吧?
只是如果真是他的安排,依他做事的習慣,接下來的一定是一連串的行動……那些動作會指向誰,會出於什麼目的達到什麼結果呢?
想是天上有一片雲移過來擋住了日光,書房裡瞬間陰暗下來,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秋季又到了吧,從長窗中吹進來的瑟瑟西風,帶着一種淒厲的肅殺之意。
然而,至琰卻一定不覺得這個秋季有多麼淒涼——他當上皇帝的第一年,是這幾載中第一個好年景。
驛馬從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捎來豐收的瑞報,滾滾的貢賦,也即將在馬上到來的農閒冬季啓程運來昌興都和各個大倉。
朝堂之上,隔着珠簾,我仍能看到所有的朝臣都換了一種神氣。
冬珉的暴斃和丁勳的死,都被他們宏大的葬禮給無聲無息地掩飾了過去。現下的大延朝堂,雖仍有殘餘的舊臣勢力,但看起來卻完全歸於新主的統治之下了。
在這樣的時候,至琰終於加大了他登基大典的籌備規模。
而第一場雪降下的時刻,高高的禮臺便已經搭好,玄色的盛裝也已經繡好,從整飭一新的玄正宮裡走出的少年天子,已經戴上了十二掛的冕旒冠。
我站在禮臺下,身後是朝臣百官,目送他一步步走上那高得幾乎通天的臺子。他的背後,從禮服上垂下的硃色長帶迤邐過絲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前一天下的初雪不化已經是難得,而這一日的天空晴麗明朗,卻是更加難得的瑞兆。我聽得到身後有人輕聲啜泣——大延江山已經等了太久,纔等到安靜的這一天。
我不必回頭,也能從聲音所來的位置和音色上聽出那是徐大人——當日敢與丁勳犯顏的老人。他也許是真正忠於大延的,纔會爲這一刻而如此感動,可我,流着大延皇族血液的高貴公主,卻在等待下一場會讓這些忠臣們無法接受的變亂!
高臺之上,至琰接過禮官手中的大延璽印,緊接着,禮官會放聲朗誦新皇帝的第一道詔書,那道詔書會大赦天下,也許還會伴有免稅一年的恩賞——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並且還將這樣進行下去。
我卻突然覺得有些疲憊。這疲憊感倏然襲來,卻讓我頓感腿軟,險些沒有站住。
——也許,是因爲今天忙着籌備登基大典沒有吃東西,而前幾天都沒有睡好的緣故?爲了至琰這登基大典,我確實是盡心盡力了。
我實是不知姐弟反目的一天什麼時候會到來,所以,能爲他做點什麼的時候,還是多少做一些吧。我是抱着提前贖罪的心態去做,卻幾乎把自己累倒。
但這些付出終歸還是有回報的——至琰的登基大典,直到結束,都完美得無懈可擊。
所以,大典結束的那一夜,我躺上榻,便沉沉睡去,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殿下可算醒了。”我一睜眼,便被守在榻邊的戲雪發現:“您睡了這麼久,奴婢們都慌了手腳,請太醫來看過,只道殿下太累……您可別累壞自己身體啊。”
“不過是多睡了些,有什麼好緊張的?”我精神正好,便翻身坐起:“陛下呢?他沒累着吧?”
“陛下怎麼會累?整個大典都是殿下您和慕容……籌備的。”提到慕容朝時,戲雪臉上有尷尬一閃而過,想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陛下的精神好得很,現下應該還在接見使臣呢……”
“使臣?”我愕然:“哪兒的使臣?”
“……”她突然咬住了脣,似乎明白過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啊……”
“說,哪兒的使臣?”我見她面色爲難,心中也已猜出了七八分。
“是……郜林汗國的使臣。”她垂下眼眸。
連我自己都知道,那一瞬間,我的眼神直了。
他遣來使者了……他的使者……有什麼事情,有沒有要找我的事情呢……?
我跳下榻,也顧不得沒有穿鞋便要跑出去,卻被戲雪拽住了寢衣:“殿下!您要去做什麼?”
“我要去看他的使者,他會有話告訴我,對不對?”我的聲音帶着莫名的哭腔,努力想要把衣服拽出來。
“就算您再心急也要穿上衣服啊!”她繞到我身前擋住我:“您是可敦娘娘!這樣出現在臣子面前,算是什麼?”
我咬咬脣:“好,可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