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帳裡只有羽瞻一個人, 他正站在刀架邊,準備把汗刀拿下來。
見到他,我心中突然安定下來, 躡手躡腳走過去, 正欲從背後嚇唬他, 他卻突然將刀出鞘, 一回身, 剛好架在我頸邊。
“啊!”聽到我一聲尖叫,他也愣在當下,半晌方恍然般收了刀:“沒事幹這麼偷偷摸摸地做什麼?我以爲是刺客, 再多用一分力就砍傷你了。”
“我……放心你嘛。你不會砍傷我的,”我訕笑:“怎麼, 拿着刀做什麼?”
他一翻手腕, 看一眼手上的利器, 笑道:“沒仗打了,便擦擦刀, 回憶一下往事。”
我當即笑了出來:“回憶往事?這可不像是大汗會幹的事情……怎麼不讓下人們擦刀呢?”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讓別人碰我的刀了?”
“我就碰過。”
“你……你例外。刀是戰士至重要的東西,只有格外熟悉自己的刀才能保命破敵,若是不用這刀,我都忘了怎麼用刀了。你以爲誰都和你一樣,順手抽起什麼傢什都用得來?那是你碰上的都不是什麼好手, 否則……”
他不說這話還好, 一說, 我便立時想到今日那一出, 血液似乎都滯住了。
他見我臉色不對, 立時剎住話鋒,伸出手在我眼前一晃:“怎麼了?阿鳶, 你……”
不知怎麼想到的,我立刻跪在了他面前:“大汗,臣妾告罪。”
“告什麼罪啊,快起來。”他訝異萬分,硬生生把我從地毯上拽了起來:“怎麼了?”
“臣妾砍了額勒雅一隻手。”
“哦?!”他一挑眉,竟說不出什麼:“你……你……”
“臣妾在外面遇到額勒雅,她以淬毒的匕首行刺臣妾未果,便企圖自戕,臣妾雖擊落了她的匕首,但毒刃已經劃破她的手心……怕她死了,臣妾一急之下便斬去了她的傷手。請大汗責罰。”
把事情的原委講清楚的同時還要擺出一副自咎的樣子,才能得到他的絕對支持。
咬痛舌尖,擡起頭時淚珠便盈盈欲落:“臣妾從來沒有……沒有這麼……從前雖然也殺過人,但……但並不是在對方已經不能還手的時候……臣妾……”
“沒事了。”他打斷我:“嚇着了吧?別怕,已經沒事了,反正你沒有殺了她已經是仁德了。”
“但是……總還是要去探望一下的吧?”
“也是。”他把刀擺回刀架上:“你就不讓朕安生。”
可是,當額勒雅一聲錐心泣血的“大汗”喚出口時,我卻開始後悔請羽瞻一起來看她了。
“大汗,臣妾是……臣妾是無辜的。”
我冷眼看着她哭泣,那麼柔弱無靠的樣子,羽瞻的神情裡看不出他的心情,他該不會心軟吧。
“臣妾無意衝撞了可敦娘娘,娘娘責罵臣妾,臣妾才反口與娘娘爭執的……可是娘娘斬去臣妾左手,這……”
“你胡說。”我脫口而出:“分明是你想行刺我才……”
“臣妾胡說?可敦的身手哪有人不知道,臣妾怎麼有能力去‘行刺’她?大汗,現在便是您去問跟着臣妾的那些侍衛,他們也必說是臣妾行刺可敦了……”
“爲什麼?”羽瞻皺起眉頭:“你怎麼肯定他們會說是你行刺可敦?”
“臣妾跌倒了,差點撞到可敦,‘沒看清’的話多像是行刺的動作吶……況且臣妾也沒有私錢去買通這個那個的。”她擡頭幽幽瞟我一眼,我竟讀出了幾許得意。
“你這個不要臉的!”我大怒:“分明是你在血口噴人!”
羽瞻的聲音打斷了她要說的話:“先送可敦回去歇着吧。”
我不敢相信他會這麼說。兩個侍從上來,架着我便向外拉去。
“大汗!”我悽聲喚他,他爲什麼要這樣?
他轉過頭看着我,那麼嚴厲的面容,卻突然換了神情衝我使了個顏色,又恢復了嚴厲轉回去。
那兩個侍衛也看到了,手上拖着我的力氣頓時鬆了。
他要幹什麼?我知道他並未改變心意,可是爲什麼要讓我先出去?
金帳裡,我褪下半肩衣物,但見兩邊白玉一樣的肌膚上都留下幾個烏青的手指印,那兩個侍衛的勁力真大。當真怕我還有力氣從羽瞻那兒拔刀行兇嗎?
我正苦笑,羽瞻卻推門進來了,他見我身上的淤腫,竟然臉色大變。
“怎麼搞的?”
“你讓人把我拖出去還問我怎麼搞的?嘖!”他伸手一碰,我急忙打開他的手——便這一碰都有針扎一般的痛意:“疼!”
他卻笑起來,伸手拍拍我的臉:“讓你受委屈了……你在的話額勒雅不會說出所有的話,結果你一走她立刻換了委屈的樣子。朕還得安慰着她,不然她肯定不能安心,萬一再生出什麼事就不好了……”
“哦?”我睨了他一眼:“安慰委屈的無辜的美人兒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像是被她□□一樣。”他眨眨眼,在我身邊坐下:“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可是臣妾確實是無辜的!”我從他身邊移開一點,圓睜着眼睛望他:“臣妾……”
“我相信你。”他的眼眸溫潤:“朕派去跟着額勒雅的是朕的心腹侍衛,他們不可能被你收買的,更何況,你哪有什麼私錢呢。”
我把頭埋在他懷裡,他一怔,輕聲道:“你幹什麼?”
“委屈……”
“委屈?”不出所料,他哈哈大笑,伸出手將我的臉擡起,輕輕一吻:“別委屈了,要不,朕安慰你一下?要什麼?”
我靈機一動:“求大汗賞賜。”
“賞什麼?”他臉上的笑容是一副“知道你在想什麼”的得意樣子,他以爲我要求什麼?這樣子真惹我刁心忽起。
“臣妾想要幾身花衣服!”我撅撅嘴:“總是白衣服白衣服,再尊貴也不能天天穿啊,看嫂嫂和別的貴婦穿彩色絲綢,臣妾也想要啊。”
他一愣,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怎麼,你這身白衣,可是她們求都求不到的……”
“臣妾知道知道……”我抓住他的胳膊輕輕晃:“臣妾想要新衣服。就是想要新衣服嘛!嗯,有什麼盛典再穿白的好不好?”
羽瞻失笑:“好,回去就讓衣匠給你做……你這樣子啊,當年那個十四歲的小姑娘都沒這麼刁鑽,怎麼越長大越……”
“那時候時時刻刻都擔心丟了性命,哪兒有心情刁鑽吶?”我笑吟吟道:“現在抓緊時間補回來不行嗎?”
他語塞了一刻,隨即伸手環繞我腰肢:“補吧,以後在‘夫君’面前,你可以盡情刁鑽……明天咱們就起帳了,帶你去神泉休息。”
“神泉?”我疑惑,隨即想起曾在典籍中看到過北方有數眼奇異熱泉的事情,可是,熱泉位於諾延部的聖地……
“那兒安全麼?”我揚起頭:“諾延部的聖地,咱們去合適嗎?”
“如果他們認可我做大汗便可以,否則……”他微微一笑:“朕怎麼有理由冊立高勒爲諾延汗呢?”
“……又是去當誘餌?”
他點點頭:“給他們個發泄不滿的機會,來行刺什麼的。”
見我開口,他掩住我的嘴:“沒事,朕會小心的,你不要出來就沒事。反正高勒也是走個形式……”
“你怎麼知道他是走形式呢?”我低聲道:“如果他動真格……”
“動真格也不怕他。”他冷冷一笑:“你以爲朕佩的是樹枝嗎?”
“……可是,諾延部的人比咱們帶的隨從多得多。”
“總不能整個諾延部起來反叛吧……”他的口氣也帶上了一絲猶疑:“那你說怎麼辦?”
“臣妾沒辦法。”我搖搖頭:“要麼我們啓程往回走。”
“往回走他們要叛亂也一樣有能力消滅我們。”他微微笑:“來賭一局吧,他們不敢動手。”
“那麼肯定?”
“嗯。”他點點頭:“我保證他們不敢。”
“可是臣妾還是不願意去。”
“爲什麼?”他哭笑不得:“你有那麼膽小嗎?”
“不……”我紅了臉:“臣妾又不能下那神泉……”
“嗯?朕可沒聽說過那神泉不能讓女子下啊。”他一定是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臣妾……臣妾的月信快來了。”我漲得滿臉通紅:“本來這幾天就該到的,可是還沒,隨時都可能……”
“……那也無妨。”他拍拍我的肩膀:“據說神泉那邊風光挺好,你去玩玩也不是不行。”
果然,如他所說,諾延部除了發動了兩次不痛不癢的刺殺行動之外,一路上並無大動作。而直至我們從神泉離開,即將出諾延部境內時,我的月信也尚未造訪。
“有喜了?”
雖然我一直在夢想這樣一天,也考慮過其可能性,但當羽瞻以半玩笑的口吻問出這句話時,我的胸口還是傳來了墜脹的一痛。
那是我期盼了很久的事情,我甚至不敢去想它有一天會發生。
即使是身體表現出相似的徵兆時,我也不敢猜想,怕希望過後是更深的絕望。
“不知道……”甚至我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小而微弱,似乎只是在心中響起,而根本也沒有發出聲來一樣。
“回去。”他激動的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天外:“要快點回去,找杜倫婆婆來給你看……阿鳶,我現在是迫不及待地……”
他的話說到一半,卻在我猛然仰頭時看到我臉上的淚跡,激動得漲紅的面龐突然涼了下來。
“你……”
我的臉貼在他胸膛上,能聽到氣流在他身軀裡綿延出悠長回聲。
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金帳裡的氣氛如同停住的剎那,直至有士兵倉皇撞開門:“大汗!額勒雅側妃不見了!”
環着我的手臂突然一僵。我仰起頭能看見他的下頜線錯動。
“知道了。你下去吧。在大營裡搜搜,不定她跑到哪兒去了。”
高勒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