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修玉就這時上門的,他今日一身寶藍花團錦簇暗紋的圓領長袍,手裡的摺扇又換了白玉骨扇的,玉冠束髮,站在桃夭閣院門口,就那麼含笑溫柔地看着在廊下清點毫筆的鳳酌。
鳳酌正理毫筆尖的手一頓,眼皮都沒擡一下,當沒看到這人,再明晃不過的不待見。
鳳修玉輕笑了聲。他手裡轉着摺扇,信步過來,站到鳳酌面前,投下頎長的身影,道,“三妹妹明日就要去女學了?”
鳳酌不答,已經開始擦拭硯臺。
“往日不知三妹妹竟喜練字,倒是忽視了妹妹,今個大哥就送你一套湖筆作爲補償可好?”鳳修玉含笑晏晏,他說着就伸手想去碰觸鳳酌秀雅可人的髮髻。
鳳酌偏頭躲過,她今日一身慵懶,就隨意綰了個單髻,同樣纏着串小珍珠,有細碎的發拂落在她額際。映着眉目的稚嫩,乖巧的很。
她三兩下將硯臺拾掇好,站起身來。後退一步,與鳳修玉拉開了距離。才冷冰冰的道,“少家主自不必掛懷。湖筆貴重,鳳三可受不起。”
鳳修玉嘴角笑意深邃,他望着鳳酌的眸子,就莫名生出了寵溺來,就像鳳酌在跟他無理取鬧一般,“三妹妹,非要和大哥如此生疏麼?縱使你我並無血緣之親,可總歸還是一家人,三妹妹又何必拒我好心於外呢?”
鳳酌自來便曉得這廝是個什麼嘴臉,平素便很是看不上,仗着少家主的身份,天賦不顯不說,還整日在府中結黨營私,如若說二長老也暗攏勢力,終歸還是憑的自個的身手本事,他能做到長老之位,本身就是多年之前拼殺出來的。
而鳳修玉則不然,整天遊手好閒不說,竟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爲了籠絡人心,便是連那身皮肉都能捨了去。
鳳酌從來是信服有能耐的,是以,她嘲弄道,“少家主話可不能亂說,您只是大姑娘的兄長,與鳳三何干?”
這話已經說得來很不客氣了。
鳳修玉終於生了惱意,在鳳家,還沒哪個膽敢這般對他奚落,他遂逼近鳳酌,低頭喝道,“鳳酌,我好言好語相待,那是看在你是個識趣的,又加之你師父鳳寧清多有美言,別把自個看的太高,免得有朝一日摔下來都沒人拉你一把。”
鳳酌臉上出現譏誚,清透微涼的琉璃眼瞳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帶熱情,可偏生像有把小勾子,勾的人想撕開她那副表情,瞧一瞧底下是否有驚慌失措。
鳳修玉意動,他伸手挑起鳳酌小而尖的下頜,大拇指指腹摩挲着她嘴角,目光再不掩飾地落在她脣上,“阿酌,那些並不是我真心話,被你氣的慌了,沒了理智口不擇言,其實從前我就有一直注意你,可你那會太小,我原是一直再等你長大……”
鳳酌抿着脣,沒有言語,瓷白的小臉上面無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鳳修玉眼角笑意越發柔和,俊逸的臉上溫柔的彷彿能滴出春水來,叫人……起一身小疙瘩!
“我日夜都想與你親近,可又怕你真當我爲兄長,是以,只有常往你師父那邊去,如此才能得你一二消息……”鳳修玉含情脈脈,見鳳酌並無起先的針鋒相對,故而趕緊將一籮筐的好話倒出來,那架勢,非的此時就要攻下鳳酌芳心不可。
鳳酌斂了斂眉目,她半隱在袖中的手早捏成了拳頭,胸腔之中暴躁熊熊高漲,盡數都被她憋住,像琉璃瓶中塞了一把焰火,釋放不出,她纔多少有點理智,“哦?少家主不是對我師父,情深意切麼?”
鳳酌雖還未開竅,然,男女之間的愛恨糾葛,她也聽茶寮酒肆裡面的說書人說起過,故而,略知些許,加之從前也有人在她耳邊說起過鳳寧清與鳳修玉有點不清不楚的閒言碎語。
她沒怎麼放心上,只當鳳寧清也是個有見識的,自個又是乙級玉雕師,勿須依附他人,是以,兩人便從未說起過這事。
她也就更不知陷入情愛魔障的女子,自然是癲狂如瘋,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眼下聽完鳳修玉的這話,她就略茫然,更覺此人說話真是噁心透了,如若不是想看看他狗嘴裡吐不吐得出象牙,早便一拳頭過去了。
而鳳修玉只當鳳酌是心有誤會,便趕緊解釋道,“誰跟你胡說八道的!我與你師父親近,那也因你之故。”
“所以,”鳳修玉雙手撫着鳳酌肩,言之切切,眉目有繾綣情意流露,“阿酌,與我個照顧你的機會,你若同意,我改日就去找我父親言明此事,等你及笄,便擡你入後院,從此,只愛寵你一人。”
鳳酌皺眉,她只聽明白了這話表面的意思,可更深一點的她已經懶得作想,袖子裡的拳頭鬆了又用力捏緊,她已經暗暗定了決心,非要將鳳修玉的牙給打落了,看他還敢不敢對她說這些污耳的話。
她平眉一挑,嘴角上翹,後就要揚手揍人!
然——
“少家主,爲何在此?”清冷若冰霜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起先還聽聞家主在尋少家主。”
鳳酌撇頭,就見五長老鳳缺背剪雙手進來,他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鬢邊散發掠到腦後,以一玉扣固定,整個人冷凌又幹淨,像是不染塵埃的通透明鏡。
鳳修玉驀地退離鳳酌,刷地打開摺扇掩飾地扇了扇,“我對龍溪之事好奇的很,便過來擾着三妹妹與我講訴。”
鳳缺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鳳酌若隱若現的拳頭,不帶波瀾的道,“隨我來。”
說完,他徑直就往花廳去,泠泠的口吻分明,叫人明明白白的曉得他的心緒不好。
鳳酌頗爲可惜地看了鳳修玉一眼,早曉得五長老那當過來,她就早些下手了。
“三妹妹,趕快去吧,改日我再來尋你。”鳳修玉不敢再耽擱,他朝鳳酌揮手,然後一個旋身,先行離開。
鳳酌彈了彈肩,預備下次鳳修玉果真敢過來,她就一定不給他說半句話的機會,拎拳頭就招呼。
五長老鳳缺背對着站在花廳中,他似乎看正堂懸掛的一幅山水墨畫出了神,鳳酌進來,等了會,才主動開口,“五長老,可是有事?”
鳳缺轉過身來,他眼不眨地望着鳳酌,良久纔不帶表情的道,“少於鳳修玉一處,那不是個好東西。”
鳳酌點點頭,輕笑道,“三兒都曉得。”
“我若不來,你便想動手打他一頓不成?”鳳缺明知故問,“得罪他,你也不會安生。”
鳳酌滿不在乎,她斟了盞茶送到鳳缺手邊,下頜一揚,高傲的道,“打了他又如何,現在鳳家還是鳳一天當家,又不是他鳳修玉。”
鳳缺微微皺眉,又很快鬆開,“別人總是親父子。”
鳳酌曉得說下去,多半又要受一頓訓了,她便問道,“五長老還沒說今個過來是所爲何?”
鳳缺似乎纔想起什麼,他左手伸出攤開,就露出個銅錢大小的白玉雕刻的孔雀來,那孔雀活靈活現,只頭翎一點殷紅,全身素白瑩潤,好看的很。
幾乎一眼,鳳酌就喜歡上了,她喜美玉,卻偏愛玉石中最爲純粹的顏色。
“清酌佳人玉質不佳,這白翎王,拿去把玩。”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柔和,儘管那柔意是潛藏在清冽之下,可依然像是冬日初陽,暖人又愜意。
鳳酌當即接過,白翎王還帶着鳳缺掌心的暖意,叫人愛不釋手,“三兒很喜歡,謝謝五長老。”
她喜的來眉目彎彎如新月,翻轉白翎王,就見底座不起眼的地兒,隱約刻有個“缺”字,那字是小篆體,字形典雅高潔,就像鳳缺本人一樣。
見鳳酌喜歡,鳳缺竟不自覺嘴角上翹了一絲弧度,肉眼不可察,他復又提起之前說過的事,“你可想好,是否願意來我門下?”
鳳酌捏着白翎王,倏地就覺得有那麼些燙手,她手摩挲了下孔雀翎羽,還是不願敷衍鳳缺,只得老實道,“若能做五長老弟子,三兒自是心動的,可五長老也知道,三兒如今也有弟子,也算是個師長,所以,弟子又怎會爲了自己,而棄徒弟與不顧,這樣的三兒,怕長老也是不喜的。”
說到這,她聲音已漸小,在鳳缺微涼的目光中低頭,“三兒,只得辜負長老……”
好半天,鳳缺都沒吭聲,他就那麼望着鳳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就在鳳酌腿都站麻了之時,才聽他依稀遠去的聲音,“若改變主意,何時都可來找我……”
鳳酌擡頭,才見鳳缺已經離去。
她摸着白翎王,總覺自己好似錯過了一些什麼,心頭有隱約的難受,可再一想起樓逆的臉,什麼心緒都沒了。
縱使鳳缺滿足她對於師父親人所有的全部念想,會大聲斥責她,也會送她小玩意兒,更會告誡她親賢良遠小人……可她又怎麼捨得下樓逆,五長老身份地位厚重,不會缺少她這樣的弟子,可樓逆,卻唯有她一人而已。
鳳酌就那般把玩着白翎王,坐在花廳裡頭,靜靜想了半個時辰。
樓逆從外面忙活回來,一進門就見難得安靜的鳳酌,以及她手裡的白翎王,他黑瞳驟然一縮,哪裡看不出是鳳缺的雕法技藝。
“回來了?”鳳酌淡淡的道,她招手示意樓逆走近,瞅着他的臉細細看了遍,才撇嘴道,“果然是個不省心的,小半天見不到人,若沒了爲師,誰還管你。”
樓逆不曉得鳳酌這話從何而起,他搬來錦杌坐到她下手,臉上帶算計的問,“小師父,可想與那人斷絕師徒關係?”
很多事動手之前,他還是要以鳳酌的意願爲先。
鳳酌單手撐下頜,沒好氣的道,“做夢都想。”
得了聲,樓逆便又笑道,“那眼下有這麼個時機,不曉得師父願不願意讓弟子放手去幹。”
鳳酌轉頭看他,確認他不是在調笑,這才沉吟片刻,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出了事爲師兜着就是。”
似乎就等鳳酌這句話,樓逆這才笑的像只狐狸一樣,“不會,這可不關師父和弟子什麼事,總歸是有人要算計鳳家,弟子這樣好的人,哪裡會看的過眼,指不定就要伸手一把,纔好讓別人曉得師父是個有大孝心的呢,誰若再說師父半句壞話,都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鳳酌哪裡會信這等話,可見樓逆那眼梢上挑,俊美又肆意的風流,她便不自覺想起同樣自認風流的鳳修玉來。
她手抖了下,白翎王不慎落腳邊,她趕緊多看了樓逆那張俊臉幾眼,纔將鳳修玉那副膈應人的模樣給擠出腦子。巨撲乒號。
樓逆彎腰撿起白翎王,左右看了看,神色不明的問道,“這是,五長老的雕法,師父哪來的?”
對自己人,鳳酌從不隱瞞,當下就把鳳修玉和鳳缺都來過的事說了遍。
然後,她就見樓逆滿身黑沉的乖戾瞬間爆發,他還展顏一笑,俊的來驚心動魄,“鳳修玉是麼?竟敢對小師父說這樣不三不四的話,好的很,弟子這下可真只有送他去死上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