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突入敵軍左路開始,裕王就進入了一種莫名的狀態。
剛開始他惶然不安,看着前方密集的敵軍騎兵,覺得下一刻自己就會被人潮淹沒。
馬芳卻大呼酣戰,而且這個憨憨竟然哪裡人多往哪兒衝殺。
裕王跟着他,舉着長刀,瞪大眼睛,隨時準備出手。
可他的左右都是侍衛,這些侍衛奮不顧身的護着他,哪怕是深陷重圍後,依舊不肯放他出來。
侍衛們在血戰。
就在裕王忍不住想衝殺出去時,前方傳來歡呼聲。
馬芳那廝,他竟然殺穿了出去。
前方突然一空,壓力驟降。
裕王雖然未曾親自砍殺,但全身也恍若經歷了一番大戰般的發軟。
他想歇一歇,喝口水定定神。
馬芳策馬掉頭,“殺回去!”
啥?
裕王瞪大眼珠子,剛想問,馬芳卻已經衝了上去。
得!
裕王無奈,趕緊收好水囊,緊緊跟着。
衝殺不遠,一個敵軍被馬芳砍斷了左臂竟然未死。他策馬衝到了裕王的身前,舉起長刀。
裕王下意識的揮刀砍殺。
敵軍的長刀也同時落下。
卻歪了!
裕王一刀從對對手的腰側砍進去,拔出長刀後,對手慘嚎着跌落馬下。
“萬勝!”侍衛在歡呼,用那種敬畏的目光看着這位親自衝陣,且陣斬敵軍的皇子。
野戰衝陣和守城廝殺截然不同,在野戰中你需要更爲警覺,否則不是被流矢射殺,就是被左右偷襲的敵軍幹掉。
這是裕王剛生出的明悟。
而前面的馬芳在廝殺中想到了老師的吩咐。
——別把他護得如同是個寶貝,創造機會讓他殺敵!
伯府的書房裡,蔣慶之在教授人體知識。
——人的平衡能力是由腦子裡的一個小東西掌控着。若是這個東西出了問題,人就站不穩,想去拿一個東西,手卻偏離了許多……比如說失去左手,短時間內會無法適應,便會出現這等情況。
果然,那個失去了左手的敵軍揮刀偏離了許多。
馬芳嘴角微微翹起,舉刀呼喊,“殺敵!”
“殺敵!”
裕王高呼,信心倍增之下,竟然衝出了侍衛們的保護圈。
“護衛殿下!”
龍旗跟着撒歡的裕王一路向前。
前方,朱時泰帶着自己的小旗部正在追趕一個敵軍將領。
敵軍將領的戰馬有些力竭了,他拼命鞭打着戰馬,不住回頭。
“是個千戶!”王靠山興奮的道:“抓活的!”
裕王也看到了敵將,策馬疾馳而來。
他身後跟着數十侍衛,敵將見了絕望掉頭,大喊一聲,竟然朝着朱時泰等人衝來。
開火?
朱時泰搖頭。“射馬!”
楊勝舉槍,輕鬆一槍射殺了戰馬。
敵將落馬,幾個滾翻正好滾到了楊勝身前。
沒有絲毫猶豫,楊勝按照操典弓步上前,雙手握緊燧發槍,怒吼:“殺!”
刺刀從敵將的肩頭刺入,隨後拔出。楊勝調轉火槍,用木製的槍托重重的給了敵將的下巴一下,。
敵將捱了這麼一下,翻個白眼,竟然暈了。
楊勝收槍。
整個小旗部的人都在呆呆的看着他。
“你特孃的!”王靠山不敢置信的道:“這功勞……這敵將怎地就不滾到老子的身前?這特麼的難道是有神靈在幫襯你小子?”
“是。”楊勝擡頭看着蒼穹,“爹,是你嗎?”
蒼穹之上,一片雲彩被風吹動,輕輕的往南方飄去。
“萬勝!”
朱時泰正臂高呼。
他的麾下活擒了一個千戶!
消息傳到京師,那些權貴勳戚會目瞪口呆,繼而豔羨不已。
老朱家出了個將才啊!
不遠處勒馬的裕王對朱時泰微微點頭,“可要一起追殺敵軍?”
朱時泰低頭看看被血泊浸泡染紅的鞋子,擡頭苦笑。
裕王挑眉,“那我就不等你了。”
“小心!”朱時泰喊道。
“我纔將斬殺一人。”裕王淡淡的道,熟悉他的朱時泰知曉這廝是在炫耀。
“走了。”裕王策馬遠去。
前方,蔣慶之已經停止了追殺。
他環視着戰場,心中涌起了一種莫名的驕傲。
我改變了這個大明的命運!
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蔣慶之就一直在擔心自己這隻蝴蝶會給大明帶來些什麼。
他更擔心自己無法改變這一切,兒孫依舊會淪爲異族的奴隸。
他不想兒孫腦後披着一條豬尾巴,麻木不仁的活着。
更不想兒孫死在異族的屠刀之下。
所以他一直拖着不肯成親。
成親後,李恬的肚子一直沒有消息,蔣慶之也曾有些小遺憾,但更多的是無所謂。
若是無法改變這個大明的命運,那麼生孩子來作甚?
讓他來世間受苦嗎?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南下,這是蔣慶之等待了許久的一次驗證機會。
擊敗俺答,底線是擋住俺答南下的步伐。
大明的國運將會停止下滑!
若是能擊敗俺答,就證明他這隻蝴蝶能夠改變這一切。
“表叔!”
裕王來了。
蔣慶之沒回頭,問道:“老三,若是俺答大軍南下成功,這個天下會發生什麼?”
裕王勒住戰馬,“京師震動,天下勤王。”
“我問的是人心!”
“人心?”
“看一件事的影響,不是看錶象。”
“人心……父皇會頹然。”
“嗯!”
“臣子們會覺着這個大明能活着就算是不錯了,再無進取心。”
“嗯!”
“天下官兵會麻木不仁,從此從軍會變成畏途。”
“嗯!”
“百姓會覺着……能活一日是一日。至於大明未來會如何,他們不會去想。”
“我說過,百姓與帝王,與天下官吏簽訂了一份無形的契約。他們努力耕作,努力做工,繳納賦稅供養帝王將相,供養天下官吏。而這些人該回報他們的是什麼?”
“平安。”
“大明立國以來,也先兵臨京師一次,若俺答再度兵臨京師,在天下百姓的眼中,我辛辛苦苦勞作養着這羣人,還不如養着一條狗。至少狗還能在盜賊上門時護衛主人。”
蔣慶之回頭看着裕王,“肉食者毀約大概覺着無所謂,但他們不知曉的是,當天下人把他們視爲毀約者後,人心,也就散了。
當大明岌岌可危時,他們會選擇袖手旁觀。記得前宋嗎?那些北方的百姓甚至主動投靠遼國。老三,記住了。”
蔣慶之認真的道:“這個天下對帝王要求最低的也就是百姓。記住,無論如何,不能毀約。”
裕王認真點頭。“我記住了。”
蔣慶之拍拍他的肩膀,拿出藥煙,笑道:“漢兒是世間最爲聰明的人,只要肉食者能善待他們,相信我,他們迸發出來的力量能改天換地!”
後世中原落後世界多年,被外界各種唱衰。
但當中原開始革新後,只用了幾十年就走了別國走了上百年,乃至於數百年的發展之路。
當中原再度屹立於當世時,速度之快,以至於外界一直不適應。
中原人對此的回覆是:你們應當適應,而且以後會越來越適應。
這個民族從不乏勇氣和智慧,只要不走錯方向,他們就會越走越快。
什麼異族?
什麼居高臨下的蔑視!
當這個民族從上到下都在發力時,什麼都擋不住他們崛起的腳步!
未來如此!
此刻,定然也會如此!
“表叔!”
蔣慶之回頭,裕王拿着火媒遞過來。
蔣慶之低頭吸了幾口,擡頭看着裕王,輕輕呼出煙氣,說:“跟着我去轉轉。”
二人策馬緩緩而行。
裕王看到了朱時泰和麾下,“表叔,朱時泰!”
蔣慶之看到了,蹙眉道:“爲何不去追擊?”
“伯爺來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王靠山看到了蔣慶之,收起了桀驁,恭謹行禮。
“見過伯爺!”
朱時泰看了裕王一眼,身披甲衣的裕王看着就像是個軍士。
“見過殿下!”
衆人這才認出了裕王,紛紛行禮
“爲何不去追擊?”蔣慶之問。
他不覺得朱時泰是膽怯了,唯有……蔣慶之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敵將。
擒獲敵將就心滿意足了?
蔣慶之覺得這小子欠練。
朱時泰指着左側,“有兄弟在招魂,我擔心他……故而停了下來。”
“招魂?”
蔣慶之和裕王愕然,心想誰會在戰場上招魂?
二人下馬過去,只見一個年輕軍士拿着一個小巧的牌位跪在那裡,衝着北方叩首。
“爹,孩兒楊勝,來了。”
楊勝?
蔣慶之恍惚記得這個名字。
“得知你殉國的消息後,我便進了武學。此次跟隨大軍出征……”
“臨行前祖母讓我來草原接你回家。我想,你定然希望看着自己的兒子帶着軍功來迎接你。”
“孩兒此戰白刃殺三人,擒獲敵軍千戶官一人。”
楊勝說:“爹,夠嗎?”
風呼嘯着掠過沙場。
“爹,夠嗎?”楊勝哽咽着呼喊。
“祖母說你的魂魄在草原上飄蕩,孤苦伶仃。落葉歸根,找不到你的屍骸,便要把你的魂魄帶回去。”
“爹!”楊勝叩首,張開手,昂着頭,衝着北方呼喊:
“魂兮歸來!”
“以大明的名義。”蔣慶之看着北方,輕聲道:“讓那個曾令異族喪膽,曾令異族俯首的中央之國。讓那個曾追亡逐北,永不低頭的民族……”
“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