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裡,王以旗蹙眉看著花顏,作爲兵部尚書,他今日能接見花顏是給蔣慶之面子……
北征之役,花顏和狼兵是蔣慶之手中的一支奇兵,在亂嶺關一戰中起到了力挽狂瀾的作用。隨後決戰時狼兵再度成爲蔣慶之的勝負手,在關鍵時刻給了俺答側翼一擊。
在戰後論功時,蔣慶之力排衆議,把狼兵排在了前列,這舉動也引發了不少反對,蔣慶之丟下一番話:沒有狼兵,亂嶺關保不住。亂嶺關失守,俺答的大軍就能長驅直入。
論功行賞時,兵部和朝中卻有些作難,按理該封賞領軍將領,可花顏是女人啊!
這可不是明末,什麼秦良玉,什麼女將……沒這回事。
戰爭讓女人走開,在這個時候不是一句空話。
一羣老爺們中間突然竄出來個女將,而且還特麼比咱還兇悍,功勞比咱們還多……
你讓這些男人的臉面往哪擱?
那麼就封賞花顏的老爹?
大夥兒覺得有道理,便讓人去廣西傳信,讓花顏的老爹進京接受封賞。
如今廣西那邊還沒來人,花顏卻坐不住了,想回家。
王以旗蹙眉道:“聽令行事。”
——讓你幹啥就幹啥!
上下尊卑,階級森嚴,這是官場規則,也是軍中規則。而且軍中規矩更爲嚴苛,官大一級壓死人可不是玩笑。
王以旗是兵部尚書,花顏是白身,說白了,就是一介平民。
一個百姓面對兵部尚書,那該是誠惶誠恐纔對。可花顏卻壓根沒當回事。
老王不是刻薄人,依舊被這個不懂規矩的土司之女激怒了。
他冷冷的道:“回哪去?”
“廣西!”
花顏在京師總覺得不自在,她覺得京師人文質彬彬的外表之下都是冷漠。
而在家鄉卻不同,那裡的人淳樸,你可以肆意大笑,肆意綻放自己的天性。
在京師,她的天性一釋放出來,周圍的人都會用看異類,乃至於看鄉巴佬,看傻子的眼神看著她。
花顏剛開始還忍,後來忍無可忍了,便和人鬧了起來。幾次三番後,便心生退意。
“這是京師,是兵部。”王以旗準備發飆。
老王這位兵部大佬把臉一板著,身居高位多年的威壓外放,花顏一怔,想到了出廣西之前父親的交代。
——外面規矩多,你莫要去觸犯。特別是那些官員,遇到了裝傻最好,別去惹怒他們,沒你好果子吃。記住了啊!
我忘了。
花顏愕然,有些後悔。
“咳咳!”
身後傳來了乾咳聲,花顏看到不怒自威的老王突然起身,臉上露出了笑容,“長威伯!”
“這是鬧什麼呢?”蔣慶之進來,“花顏?”
“伯爺!”花顏蹲身,看著依舊不標準。
“這女子要回去。”老王說,“大捷該封賞的都封賞了,如今就剩下她讓人頭疼。”
“爲何?”蔣慶之坐下,拿出藥煙。
王以旗說:“朝中和軍中那些人都說了,沒得讓一個女子成了將領或是官員,沒這個理。老夫頭疼,難道讓她做個千戶?沒這個規矩。”
從白身到千戶,這是坐火箭升官。
蔣慶之莞爾,“女子……不成?”
在後世,女子都能做到一國領袖。在蔣慶之眼中,女子不該整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該走出家門去做事兒。
爲官……暫且有些艱難。在當下這個環境中,女子出仕就是在挑戰千年來的世俗規矩。
歷史上也有不少女子出人頭地,比如說武皇。
但那畢竟是鳳毛麟角。武皇人一走,無論是史書還是野史,抹黑的肆無忌憚。
而且武皇靠的是鐵腕鎮壓。
所以,要想改變女子的地位,蔣慶之覺得只能緩緩圖之。
咱們一步步來!
但總得有個突破口不是。
蔣慶之看著倔強的花顏,微笑道:“老王,其實……女子爲將,我覺著也不是壞事。”
王以旗苦笑,“這話若非是你說的,老夫敢打賭,那些將領會暴跳如雷。再有,這事兒老夫就算是報上去了,朝中百官也會譁然,過不去啊!”
“牝雞司晨?”
“是。”王以旗說:“讓一個女人出現在軍中,規矩不規矩的另說,那些人會覺得不自在。”
軍中是男人的世界!
這事兒,沒戲!
蔣慶之點燃藥煙,問花顏:“你是怎麼想的?”
花顏倔強的道:“不做官便不做官,我寧願回家去快活。”果然夠倔,王以旗冷冷的道:“你幾次三番犯上,若非看在長威伯的面上,早已被處置。還不知收斂!”
——老大,這女子性情太彪悍,肆無忌憚,新政在關鍵時刻,咱不能爲了她節外生枝不是。
老王的顧慮是對的,但他不知道蔣慶之準備拿花顏來當做是一個突破口,給大明的女人們嘗試著尋到一條出頭的路子。
“這事兒我來。”蔣慶之說道:“花顏這裡也稍安勿躁,沒事兒……對了,石頭在家常唸叨你,沒事兒你便去新安巷尋他。”
花顏一聽就樂,“我就喜歡孫重樓,只是有人勸我,說老是去伯府什麼失禮。伯爺,在我的家鄉,喜歡去誰家便去,我又不是白吃,對吧”
果然是對上眼了啊!
蔣慶之笑眯眯的道:“白吃也不怕,伯府不差你那一副碗筷。再有,石頭不差錢。”
“那我晚些就去?”花顏期冀的看著蔣慶之。
“現在就去!”蔣慶之笑道。
“那我真去了,走了啊!”
這姑娘大大咧咧的就走了,走之前竟然是拱手,讓王以旗滿頭黑線。
“伯爺,這女子……”
“這事兒我來。對了,你讓人去尋我,是何事?”蔣慶之問。
王以旗面色一凝,“北方傳來消息,俺答兵敗回去後,麾下就有部族作亂……”
果然來了。
蔣慶之眯著眼,想到了草原局勢。
俺答不是鐵木真,也不是忽必烈,他沒有那等雄才大略,最多是個梟雄罷了,更不是明主。
所以,哪怕南征北戰幾乎戰無不勝,俺答依舊無法聚攏人心。
這等人就是什麼……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焉!
“俺答舉起屠刀,剿滅了十餘部族,高於車輪的男子一律斬殺……”王以旗嘆道:“那是亂世時的手段。”
草原混亂時期總是伴隨著混戰,爲了生存,你必須得向周邊擴張。你不打人,人就打你。
說實話,在蔣慶之看來,草原每每能孕育出強大的力量,就是被這種叢林法則所驅使。
無論是匈奴還是遼國,金人,蒙古……乃至於後期的蠻清。都是在這種弱肉強食,你不殺人,人就殺你的大環境中被逼出來的。
爲了自保,哪怕是懦夫也得提起刀子和敵人廝殺,和鄰居廝殺。
征服者爲了立威,也是爲了警告後來者放棄抵抗,往往會選擇最血腥的手段。
比如說高於車輪的男丁一律斬殺。
另外便是凌辱敵人的妻女。
“預料中事。”蔣慶之不會同情那些人。
“最近有些部族聯手和俺答抗衡,雙方互有勝負。”王以旗聲音放低,“長威伯,軍中有些聲音……”
“你說。”蔣慶之淡淡道。
這種姿態是自然而然的,但給王以旗帶來的感受卻很是複雜。
老王就像是一個下級官員在向上官稟告,“北征時九邊大部未曾參與,大同守軍因此戰名聲大噪,被譽爲九邊第一軍。那些人……不服氣。”
“是眼紅了吧?”蔣慶之莞爾。
“是。”
“聞戰則喜,乃至於主動求戰不是壞事。不過老王,當下時機不對。”
“是啊!”王以旗嘆息,“那些將領紛紛表態,說此刻草原混亂,正是大明主動出擊的好機會。若是朝中決意出戰,他們願爲前鋒。願爲陛下赴湯蹈火。”
蔣慶之看著並不高興,王以旗苦笑,“這些人看著北征大捷,覺著俺答如今成了落水狗,正好打。可也不看看……若非是你領軍,北征的結局兩說。
就他們那等志大才疏的尿性,別說是征伐草原,能守住自己的關隘,老夫在兵部就得感謝漫天神佛。”
這事兒還不好處置,若是打壓,便會對軍心士氣造成負面影響。
可若是鼓勵……蔣慶之問:“那些邊將可敢擅自出擊?”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王以旗撫須,“有人眼紅大同邊軍此次立功,前陣子就擅自出擊,被俺答麾下的一支遊騎擊敗。
邊將無恥上報大捷。老夫知曉裡面有鬼,便請示了陛下。錦衣衛出動果然查到了問題所在……被俺答麾下游騎擊敗後,邊將爲了掩飾,便把來歸降的一支小部族盡數……”
老王並指如刀,用力揮下,眸子裡都是冷意,“老夫不同情那支小部族,換個時候,這些人便會跟著俺答衝進大明燒殺搶掠,死了便死了。可殺良冒功……這股子風氣不可起!”
蔣慶之看著王以旗,就在老王有些忐忑時,伸手越過案几,拍拍他的肩膀。
“有你在兵部,我放心!”
王以旗笑了。
“對了,我這裡有件事兒。”蔣慶之說:“當初鄭和船隊下西洋,後續偃旗息鼓,那些海圖可還在?另外,當年打造寶船的圖紙可在?”
“長威伯怎地突然想到了這個?”王以旗愕然,隨後蹙眉,“好像……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