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就在這個祥和的好日子裡,京師大儒王青家被抄了。“王青一家子被拉了出來,東廠的番子們故意折辱,故意讓他們蓬頭垢面,看著狼狽不堪。閣老,這是在打我京師士林的臉吶!”
徐階的值房裡,幾個老人正義憤填膺。
“可有名頭?”徐渭和顏悅色問道。
一個老人乾咳一聲,“說是……什麼事不過三,王氏把戶部好意視爲軟弱,拒不申報田地人口……”
“事不過三?”這事兒徐階知道,但此刻卻故作不知,“哪來的事不過三?”
“戶部……戶部的規矩,說是催促三次不申報,那便是蔑視朝中,可動手。”
“嘖!”徐階眯著眼,“這事兒……不好辦!”
“可是閣老,這事兒……王氏一倒,京師士林震驚,此刻無人有心過年,都在外聚會,商議對策。”
幾個老人看著徐階。
你特麼是我等推舉出來的士林領袖,王氏被蔣慶之打翻在地,你得說句話,想個解決的發子不是。
否則,我們難道是選了一條狗,一條老狗?
徐階知道他們的心思,但這事兒他真不好辦。
“來人。”
“閣老。”隨從進來。
徐階說:“去長威伯值房問問此事。”
“是。”
等隨從走後,徐階起身,親自給幾位老人倒茶,“稍安勿躁,且等消息。”
“那蔣慶之跋扈囂張,說實話,當年江彬都未曾這般肆無忌憚。”
“江彬最後不得好死,老夫看他蔣慶之也難逃厄運。”
徐階含笑聽著,晚些隨從來了,說:“小人去了長威伯的值房,長威伯還未歸來。值守的張居正說,讀書人不繳賦稅,可有律法爲證?”
徐階一怔,看著似乎有些愕然。
一個老人跺腳,“那是帝王默許,何須律法?”
隨從苦笑,“小人也這般試探過,張居正說,那麼,伯爺今日動手,也是律法。”
幾個老人爲之啞然。
是啊!
你說讀書人的特權是默許的律法,那麼此刻蔣慶之動手,何嘗不是律法?
“他也敢說自己言出法隨嗎?”一個老人興高采烈的道:“閣老,這話可爲蔣慶之跋扈證據。”
這幾位都是那等老資格,本該在家養老等死,如今被人攛掇來尋徐階,便是要仗著前輩的身份逼迫徐階出手。
背後的那些人,要麼是王氏的關係,要麼是脣亡齒寒,兔死狐悲,擔心蔣慶之下一步拿自家開刀。
王氏生死無人真正關心,他們關心的是自家的利益會不會受損。
徐階看著幾個老人,“此事理在蔣慶之那裡。老夫……難爲。”
我徐階乃是宰輔,難道我能去尋蔣慶之說:長威伯,讀書人免稅乃是特權。或是說:讀書人免稅是慣例。
這話你等可以說,老夫說了,便是知法犯法。
不,是知法,卻褻瀆律法。
這宰輔還能做下去?
“嚴嵩父子虎視眈眈,蔣慶之也來者不善。說實話,老夫在直廬孤掌難鳴。若是被二者尋到了把柄……”
老夫這個宰輔倒臺,誰來爲你等在直廬,在朝堂,在陛下那裡發聲?
幾個老人面面相覷,一個老人說:“就算是王氏事不過三,可拿人抄家也太過了不是。”
“是啊!這不是什麼大罪,他蔣慶之憑何拿人?”
“諸位。”徐階淡淡的道:“動手的可是蔣慶之?”
“咦!是東廠的人。”
“這是……”
徐階指指永壽宮方向。
懂?
這是陛下的意思。
東廠乃帝王家奴,東廠動手抄家,而不是錦衣衛,就代表著帝王的怒火。
……
“一羣瓜皮!”
永壽宮,道爺甩甩拂塵,朝著神像行禮,回身道:“慶之一番話說的極好,站住了腳跟,如今外面輿論如何?”
在蔣慶之的影響下,道爺對輿論的重視遠超歷史同期。
陸炳說:“如今市井對王氏人人喊打,不過讀書人卻義憤填膺。”
“哦!爲何人人喊打?”
“王氏內部一番話傳了出來,說天下四民,士農工商中士乃貴人,農工商都是賤籍,賤人。天生就該被士人奴役。”
黃錦倒吸口涼氣,旋即怒火就涌了上來。
願意或是不願意,都得把自家男人的象割掉進宮的人,家裡的條件不言而喻。
從小就在苦海中煎熬的黃錦也怒了。
“王氏竟敢如此嗎?”
“黃伴也怒了?”嘉靖帝饒有深意的道:“士農工商,天下四民。農工商爲民。”
“陛下,那……那士人是什麼?”張童忍不住問道。
“他們以爲,自己是人。”嘉靖帝嘴角微微翹起,譏誚的道:“他們口中的天下人,說的便是讀書人。至於農工商……”
“那豈不是……不是人?”張童愕然。
看著那純真眸子裡的驚愕和怒色,黃錦嘆息,“是牛馬,是畜生,就是不是人。”
陸炳繼續說道:“長威伯大怒,當即令東廠動手,拿下了王氏一家子,抄沒了不少東西。”
他看了嘉靖帝一眼,想到王氏僕役突然反水的事兒,“那王氏僕役也不知被誰給……”
“東廠。”嘉靖帝淡淡道。“是。”原來是老對頭嗎?
陸炳不知嘉靖帝是爲蔣慶之遮掩了一把,暗自腹誹芮景賢在京師到處安插眼線,“臣來時,長威伯讓臣請示陛下,王氏該交給何處?”
交給何處代表著帝王對王氏,對此事的態度。
“詔獄……等等。”嘉靖帝舉起手,剛想告退的陸炳擡頭。
“交給……刑部。令刑部按律處置!”
消息隨即傳了出去。
“若是進詔獄,那便是帝王意志。而交給刑部,便是按律行事。陛下這般處置,再妥當不過了。”
夏言在伯府和唐順之喝茶,接到消息後笑道。
“沒錯,新政當以律法爲準繩。”唐順之也頗爲欣慰,“看來,陛下經歷了那些事之後,找到了對付那些人的法子。”
“君賢則出仕輔佐,怎地,你動了凡心?”夏言笑道。
唐順之搖頭,“君賢,可臣卻貪婪。我還是不去蹚渾水爲好。”
“就這麼閒雲野鶴,一身所學盡數付之東流,你甘心?”夏言問。
“是慶之讓你來問的吧?”唐順之反問。
“嗯!”夏言撫須。“老夫也不瞞你。慶之說老唐乃大才,若是出仕,對江山社稷頗有助益。與其把一身所學付諸山水之間,不如出仕爲民執政。”
唐順之幾乎沒怎麼思忖就搖頭,“說實話,五年前若是有這番話,有當下這等局勢,我大概會心動。不過此刻,當下就好。很好!”
夏言微微一笑,不再相勸。
蔣慶之回來了。
夏言笑道:“老夫這個說客不稱職,荊川先生不肯出仕。”
蔣慶之看著唐順之,突然一笑,“其實,我也不想老唐出仕。最好就在我身邊參贊,亦師亦友爲知己……豈不快哉!”
唐順之指指他,“你啊你,不就是想讓蔣系在官場有個帶頭人嗎?我不出仕,可王以旗,乃至於呂嵩均可。”
“呂嵩?”夏言一怔,“難道他立場動搖了?”
唐順之搖頭,“我揣摩了一番呂嵩此人,看似儒家大將,捍衛儒學的立場最爲堅定。可此刻越是堅定,當失望接踵而至時,這等人的立場會反轉的更爲徹底。”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蔣慶之點頭,“罷了,不提此事。對了,今日老唐不走了吧?”
唐順之看了夏言一眼,夏言笑道:“老夫和他約好了,今日喝酒守歲至天明。”
“要不一起?”蔣慶之虛情假意的道。
“得了,明日大朝會,多少明槍暗箭正等著你。”夏言說。
三十夜的午後,整個京師街頭的人流在迅速減少。
能回家的都回家了。
花顏在街頭漫無目的的轉悠著。
“千戶,尋個地方吃飯吧!”隨從上來說。
花顏搖頭,“他們這般熱鬧,讓我有些想家了。”
她在懷念家鄉的一草一木,以及……
“花顏!”
花顏眼中的黯然突然就炸成了歡喜,她回身,喜滋滋的道,“你怎麼來了?”
孫重樓勒住馬兒,下馬過來,“我尋了你許久,走,跟我去伯府!”
“我……他們說今日都各家過各家的,沒人會去別人家做客。”
這是規矩。
只要有個家,誰都不會去別人家過年。
“少爺說了,都是一家人。”孫重樓目光炯炯的看著花顏,“少爺今日歡喜,親自下廚,做了許多好菜……趕緊走。”
“我……”花顏猶豫了一下,孫重樓過來,牽住她的手,“走!”
“哎!你……”
“你什麼你?”
“你放手!”
“我不放!”
“你信不信我踹你!”
“我皮糙肉厚!”
幾個隨從眨巴著眼睛。
“咱們呢?”
花顏到了伯府,見院子裡站了不少人,都在看著廚房。
廚房上空炊煙裊裊。
裡面不斷傳來做飯的各種聲音,特別是菜下鍋的那一聲唰……
多少煙火氣都在那一聲之中。
“妥了!”
蔣慶之一邊解著圍腰,一邊走出來,見到花顏,微笑道:“來了?”
不知怎地,花顏只覺得所有的愁緒都盡數在這個笑容中消散,她用力點頭。
“來了!”
宮中。
嘉靖帝負手站在殿外,看著不時升起的煙火,以及那滿城炊煙,輕聲道:
“嘉靖三十一年,來了!波瀾壯闊,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