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浹並未進待客廳,而是在外面站着。
熊樓隨侍在側,說:“祖父,要不去烤火吧!”
“老夫不冷。”熊浹在看着前院的構造,以及僕役們的衣着神色。
胡宗憲就在另一側,對徐渭說道:“熊浹乃是老天官,眼光獨到,他這是想透過伯府佈局和僕役來看看伯爺的格局。”
“伯爺的格局……”徐渭忍不住笑了,“伯爺壓根就沒什麼格局。”
胡宗憲也笑了,“伯爺對伯府就一個要求,簡單,舒適。熊浹怕是要失望了。”
“伯爺來了。”
蔣慶之親自出迎,給足了面子,“熊公稀客,正好我那備下了美酒,熊公這是嗅到味兒了不成?”
“正是如此。”
熊浹拱手,“這前院看似簡潔,可卻大氣。那些僕役雖說恭謹,卻不見卑微之色,長威伯的格局……令人欽佩。”
呃!
徐渭愕然。
胡宗憲笑了,“伯爺隨心而爲,沒想到卻被這位老天官視爲格局頗大。”
蔣慶之也有些意外,前院格局簡潔,是因爲他不喜那等奢華的裝修風格。至於僕役不見卑微之色……
後世人骨子裡就有人人平等的概念,雖然階級永存,但階級之間的態度卻沒有那麼涇渭分明。
所以蔣慶之隊僕役很是隨和,家主都這般隨和,僕役們的心氣自然就高。
蔣慶之帶着熊浹進了飯堂,夏言起身,但卻等着。
他是前首輔,當初他權傾一時時,熊浹見到他也得主動行禮。
熊浹看着夏言不動。
這倆倔老頭懟上了。
蔣慶之也不管,坐下後給自己斟酒,嗅了嗅,“不愧是宮廷玉液,美。”
喝一口美酒,來一口紅燒豬蹄,“軟糯,入口即化。”
“這雞肉瘦而不柴。”
“嗯!這時節能有新鮮的菜蔬,難得啊!”
各種香味襲來,加上蔣慶之的話,兩個老頭咽喉涌動。
“罷了。”熊浹拱手,“見過夏公。”
老夏言這才微微低點頭,拱手,“熊公。”
二人坐下,自行斟酒後,舉杯。
“許久未見,夏公執拗依舊。”熊浹話裡藏着鋒芒。
當初你夏言便是因爲執拗和驕傲差點被弄死,如今依舊死不悔改啊!
夏言呵呵一笑,“若非慶之,你這老兒墳頭草都三尺高了。如今苟延殘喘也就罷了,卻學了蠅營狗苟,令人不齒。”
“你夏言不肯歸鄉,滯留京師,不就是擔心無顏見家鄉父老嗎?這難道不是蠅營狗苟?”熊浹不甘示弱,還不忘吃一條蹄筋,“嗯!果然軟糯,正適合老夫這等少牙的。”
夏言淡淡的道:“老夫不信你熊浹不知大明當下危機重重。卻弄了個什麼孫兒拜師的由頭來站隊。首鼠兩端。”
“老夫家有兒孫。”
“誰無兒孫。”夏言冷笑,“明日便是那孩子的滿月酒。卻被外界視爲新政站隊的一次聚會。大戰即將開啓,你這老兒明日可敢來?”
“老夫……”熊浹一拍筷子,“老夫如何不敢來?”
“哈哈哈哈!”夏言大笑,隨即一飲而盡。
“老匹夫,竟然用激將之法!”熊浹戟指夏言,看似怒不可遏,但卻見蔣慶之笑吟吟的,便問:“長威伯這是幸災樂禍?”
蔣慶之笑道:“古有聖人與兩小兒辯日,今有蔣某觀兩老人做戲,有趣,當浮一大白。”
“哈哈哈哈!”熊浹不禁大笑,舉杯暢飲。
熊浹本意是明日讓孫兒來,自己就不來了。可聽了熊樓的一番話後,老頭骨子裡的熱血和責任感被激發,便來到伯府表態。
但畢竟先前的姿態有些猶豫不決的味兒,老頭羞刀難入鞘。
夏言看出了他的窘迫,便出言激將。熊浹順勢下坡……
在年輕人的眼中世界是簡單的,但在這等飽經滄桑的老人眼中,世界卻遍地是坑。
一番暢飲後,熊樓在外面吃飯,喊道:“祖父,爹讓我看着你,飲酒不許超過三杯。”
“知道了。”熊浹舉起第六杯酒,滋的一聲,美!
“吏治是新政重點。”熊浹既然敞開了心結,便不再顧忌,“不過說實話,那些官員……長威伯如何說的?什麼……既得利益者?”
“嗯!”蔣慶之點頭,“那些官員在外爲官,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算是不貪的,可家中早已田地無數,奴僕無數。”
徐階就是例子,這位後來的首輔看似節操滿滿,可這是障眼法。徐家在當地人稱徐半城,可見兼併田地和人口的兇狠。
首輔帶頭兼併田地和人口,那些士大夫們豈會甘心落後?於是人人奮勇,趴在大明身上瘋狂吸血。
“換了這個是如此,換了那個也是如此。老夫在吏部多年,剛開始嫉惡如仇,可換來換去,卻發現大致差不多。最終只好矮子裡挑高個!”
熊浹喝了口酒水,夾了一塊豬蹄,吃的酣暢淋漓。
蔣慶之擔心老頭兒血脂爆炸,“這玩意兒少吃。”
“老夫年輕時一頓能吃五!”熊浹張開五指,一臉這都是老夫玩剩下的那種味兒。
倔老頭,倔老頭,說的就是這。
越活越倔。
夏言放下筷子,拿着酒杯說:“新政首當其衝是南方。南方乃是大明的錢袋子,糧袋子,可這兩個袋子卻被人截了大半。若是不動這個,新政無從談起。老熊你如何看。別裝死,當年頂撞老夫的那個熊浹哪去了?膽子呢?”
熊浹苦笑,正好吃到了蹄筋,他緩緩咀嚼着,嚥下後,喝了杯酒,“商稅是個大難題,當初陛下曾流露出了些許意思,馬上就引來了羣臣反對。你曾秉政大明,當知曉那些士大夫和豪商的厲害。”
“朝中南方官員多,爲他們發聲的也不少。”夏言說:“慶之這裡摸了次底,官宦人家經商至少七成。也就是說,一旦收商稅,那啓七成官員必然是新政的死敵。再有,南方官員也會被家鄉各等人託請,一時間,怕是羣情激昂。”
馬蜂窩都不足以形容商稅這個巨大的利益黑洞。
熊浹指指蔣慶之,“這位伯爺要去捅這個馬蜂窩,夏公覺着是螳臂當車,還是大無畏?”
夏言莞爾,蔣慶之喝着小酒,笑了笑。
熊浹正色道:“這是個令帝王也得低頭的馬蜂窩!一旦出手……不成必死!”
蔣慶之點頭,對老熊頗爲讚賞。
這個老人一眼就勘破了大明當下最大的問題所在。
“吏治只是手段,根本是錢糧。”蔣慶之說,“歷朝歷代,貪腐者前赴後繼,屢禁不絕。不過是控制罷了。錢糧不趁手,這纔是王朝衰微,乃至於覆滅的根源。”
但凡這個國家財政無虞,就算是官員貪腐,就算是肉食者兼併田地,依舊能活得很滋潤。
後世鷹醬內部矛盾重重,暗流涌動,看似岌岌可危。可他們有個渠道……收割全世界來養自己,那日子叫做一個奢華。
有錢,有糧,矛盾再多也能暫且壓下去。
而大明當下卻是掩蓋不住了。
蔣慶之想過效仿隆慶開關,用商業浪潮來填補財政窟窿。但仔細想想,隆慶開關讓白銀滾滾進入大明,可那些白銀卻大多進了肉食者的私庫。朝中眼睜睜看着那些好處流口水,卻沒法分杯羹。
孃的!
難怪那些狗東西極力反對朝中效仿當年鄭和下西洋。
後世甚至有傳聞,說爲此有人燒燬了當年鄭和下西洋的海圖。這事兒蔣慶之不知真假,但既然能有這等風聞,可見此時朝野對官方出海的極力反對。
“那麼,商稅必須要收。”夏言看似輕鬆,可拿着筷子卻遲遲不動。
“老夫說過,這是個馬蜂窩,能蜇死人!”熊浹嘆道:“老夫爲了吏部之事,敢於得罪天下人,可商稅……老夫爲何要遲疑站隊?便是知曉,一旦新政發動,錢糧首當其衝。
呂嵩不知作何想,不過這兩日戶部內部鬧騰不休。對了,聽聞此事是長威伯接手?”
“嗯!”蔣慶之點頭,“此事不着急。”
熊浹點點頭,“你就拿了個郎中,隨後置之不理。暗中涉案的那些人必然會慌張。這是守株待兔。”
“不。”蔣慶之搖頭,“戶部這個貪腐案其實不算大。可在大軍即將凱旋之際,陛下突然發作讓我去處置此事,這便是試探,也是宣告。”
新政!
先從戶部這個案子開始。
“大軍回師,戶部動手,陛下好氣魄!”熊浹紅光滿面,“戶部試探,若是那些人敢出手,大軍抵京,便是陛下的底氣。那些虎賁正殺氣騰騰的等着帝王召喚,一旦出手……盡爲齏粉!好氣魄!”
嘉靖帝的謀劃並未瞞過夏言和熊浹這兩個老狐狸。
“商稅之事勢在必行、”蔣慶之沉聲道:“無商不富,可大明的商富了誰?富了那些豪商,富了那些官吏。賦稅賦稅,一國之根基。賦稅收不上,那是亡國之兆!”
熊浹動容,“你有這個膽略,老夫……”
他對夏言說:“夏公不怕被牽累嗎?”
夏言淡淡的道:“老了老了,竟然不怕死了。人說武人馬革裹屍乃榮耀。文官呢?老夫以爲,爲國而死,死而無憾!”
“你夏言有這等豪情壯志,那老夫……來!”
熊浹舉杯。
目光炯炯,“這一杯!”
蔣慶之舉杯。
夏言舉杯。
“爲了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