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0章 和仇敵的共同敵人
悶熱的廂房裡，六子手裡捏着一條冰涼的西瓜，另一隻手捏着一支香菸，壓低了聲音繪聲繪色的講述着他們月初火燒籬笆牆的行動。
在他的講述裡，給他印象最深的，是被火光映紅了的天空和大地上那一條條蜿蜒的火龍，以及歡呼的百姓和放棄了掙扎，甚至都沒有朝他們開槍的僞軍和鬼子。
“可真是不得了，這不比黃蓋想出來的火燒赤壁還厲害！”趙景榮讚歎道。
“可不！”
張泰川頗爲惋惜的說道，“這可比報紙上說的還帶勁！可惜，要是當時我也在就好了，我非得好好點上把火燒死那些狗日的！”
“點了，幫你們都點了！”
六子說道，“我們真的特意幫你們每個人都點了一把火呢！二叔，趙小叔、林小叔、衛大哥、還有小五哥和少班主，我們.”
話只是說到了一半，六子卻突兀的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用力的捂住了臉，卻根本無法抑制心頭涌上來的悲傷。
是了，他一樣是傷心和遺憾的，也是唯一沒能見上張正歧最後一面的。
他們一路從關外的奉天，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才跑來這申城，一起朝着仇敵點頭哈腰陪着笑，一起日日夜夜的受着一遍遍的委屈和屈辱，揹着罵名艱難的進行着戰鬥。
如今，他卻死了，死在了這間屋子裡。
“都過去了”
張泰川拍了拍六子的肩膀，強行轉移了話題說道，“這把火燒的好啊，那些竹籬笆被燒乾淨，鬼子的清鄉運動就成了笑話，幹得好，你們乾的好啊！”
沒等六子再說些什麼，他們卻再次聽到了敲牆的動靜。
“走了，該回去準備準備了。”
趙景榮說着，已經第一個站起身，掀開厚實的棉簾子，拉開了這間廂房的木門，讓外面的夕陽打了進來，讓廂房裡繚繞的煙霧有了七彩的顏色。
那絢爛的彩色煙霧裡，似乎還有個畫着紅色臉譜的小夥子在暢快的笑着。
“今天高興”
張泰川起身的同時說道，“晚上多喝幾杯，景榮，你可得準備點好酒，咱們得實打實的灌他狗日的一回。”
“你就瞧好吧！”趙景榮說完，第一個走了出去。
“我們先上臺暖場，六子，這場戲，你來唱時遷。”
張泰川站在門口像是故意在調侃一般說道，“穆老闆能不能破了呼延灼的連環馬，可都看你了。”
“我可不是那日了親孃的呼保義”
林喬安滿是嘲諷的說着，也同樣起身，輕輕拍了拍六子的肩膀，和衛燃以及張泰川一起走出了廂房，將空間讓給了泣不成聲的六子，以及正在安慰六子的小五。
“林小叔不喜歡水滸傳裡的及時雨？”衛燃在穿過地道的同時低聲問道。
“喜歡他？”
李喬安不屑的嘲諷道，“賣襠不賣嘴兒的搖擺模樣，還不如百樂門外掀裙子給黃包車伕免費看的表子。”
“喬安一直看不上宋江這等吃回頭屎的貨色”張泰川笑着解釋道。
“水滸裡的那些位，我是一個都看不上。”
林喬安話語間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這書寫的好，但裡面沒好人”。
“林小叔看的上哪個？”
已經穿過地道，正在用雞毛撣子仔細掃身上塵土的衛燃繼續滿足着無關緊要的好奇心。
“我喜歡孫猴子”林喬安理所當然的答道。
“他好像在花果山不在水泊梁山吧？”衛燃笑了笑，這本是閒談，自然不用過於較真兒。
“他是因爲看不上，纔沒去那水泊梁山。”
林喬安樂不可支的解釋着他的讀後感，“他要是去了水泊梁山，怕是第一棒子就得先打死那及時雨，再把雷公電母捉來打一頓，問問這場及時雨是哪個狗日的夾不住襠尿出來的。”
“別聽他胡言亂語”
張泰川無奈的搖搖頭，“都去衝個涼換身體面衣服吧，我估摸着等下就會有人來邀咱們去隔壁了。”
“要是有孫猴子就好了”
林喬安嘆了口氣，頗爲悵然的上樓，走進了給他準備的房間裡。
同樣回到二樓屬於自己的房間胡亂擦了擦身體又換了一套雖然體面但卻有些捂汗的正裝，衛燃這纔剛剛準備好，那位曾經照顧大洋馬的老媽子也走到門口拍響了虛掩的大門。
“平野先生請川口先生和小武藏先生還有金隊長去家裡坐坐”這位老媽子用帶着吳儂軟語腔調的漢語說道——用的卻是日語的名字。
“小武藏”
衛燃哭笑不得的搖搖頭，小武藏就小武藏吧，總比小次郎要好些，不然自己還得染個藍頭髮。
“信帶了吧？”張泰川一邊下樓一邊問道。
“帶了”衛燃給出了回答。
“酒呢？”
“準備好了”
趙景榮說道，“我屋裡還有兩瓶王茅，那還是剛來申城的時候，喬安盤下麗華戲社，請當時的那些幫派霸頭吃飯喝剩下的呢，今天咱們給它喝了！”
“這都多少年了”林喬安嘆息道。
“是啊，都多少年了。”
張泰川也跟着感慨道，“以後也不知道你那戲社還有沒有機會重新開業。”
“肯定有機會”
林喬安篤定的說道，“正歧幫我搭的女班子藝人都還齊全着呢，等以後，就用她們做根骨，把你們張家的銘鄉戲班子重新搭起來，也算是正歧留下了一份傳承。”
“那戲班子還在呢？”張泰川隨口問道，此時他們已經走在弄堂裡了。
“在呢”
林喬安點點頭，“現在由我妹妹喬芝帶着，他們都在葡澳呢。”
“那邊情況怎麼樣？”趙景榮問道。
“不好”
林喬安搖搖頭，在兩家中間那套宅院的門口停下了腳步低聲說道，“那邊雖然沒有被鬼子佔領，但是卻封鎖了海上運輸，那邊開始鬧饑荒了。”
說到這裡，林喬安頓了頓，邁開步子的同時補充道，“不比申城好多少，吃樹皮的，吃草根的，吃觀音土的，還有特孃的吃.吃人的！”
沒等衛燃三人說些什麼，林喬安已經走進了平野家的大門，換上了日語，熱情洋溢的和平野大翔打起了招呼。
對於意外出現的林喬安，平野大翔顯然沒有準備。不過，他還算熱情的態度卻也讓隨後進門的衛燃等人稍稍鬆了口氣。
在寒暄中送上了給平野大翔的兒子準備的禮物，林喬安直白的問道，“平野先生準備調離申城去非綠殯了？”
“哦？”
平野大翔皺起了眉頭，隨後下意識的看了眼張泰川，“穆先生從哪裡得到的消息？”
“平野先生誤會了”
林喬安笑了笑，“我的消息來源可不是川口先生，他對您的忠誠早就超過了我和他之間的友誼。”
“難道是”
“是武藏先生”林喬安趕在對方的猜測有目標之前說道。
“武藏先生？”平野大翔愣了一下，“他還活着？他怎麼知道我要調離申城？” “他當然活着，難道您不知道？”林喬安驚訝的問道，“他沒和你說？”
見平野大翔看過來，衛燃順勢掏出了信封和信紙說道，“我們也是今天收到這封信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稍作遲疑，平野大翔接過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和站在身後的妹妹平野葵一起看了起來。
片刻之後，平野大翔將看完的信遞給了身後的妹妹，“穆先生是代替武藏先生來”
“平野先生誤會了”
林喬安不等對方說完便解釋道，“我是爲了我自己來的，也是爲了能和平野先生達成生意上的合作來的。”
“哦？什麼生意？”平野大翔不置可否的問道，“穆先生既然已經知道了我即將離開申城，就該.”
“非綠殯的生意”
林喬安依舊沒有給對方說完話的機會，並且藉着一次次的打斷對方的發言，耐心的、一點點的掌控着這次談話的主動權。
“非”
“還有平野小姐的安全問題”林喬安這次打斷對方的發言之後，他的臉上也露出了平靜的笑容。
“你在威脅我？”平野大翔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威脅您的並非我，而是武藏先生。”
林喬安說道，“據我所知，平野小姐，武藏先生似乎已經渴求您很久了吧？”
“確確實是這樣”
平野葵無奈的說道，“他離開申城的時候就給我留了一封信表明了他的心意，我記得當時還是龍之介送來的。”
“有這回事？”平野大翔瞪圓了眼睛。
“嗯”
平野葵點點頭，表情和語氣都帶着不加掩飾的厭惡之色，“用詞.非常下流！”
“好像我確實幫武藏先生轉交過一封信”
衛燃及時說道，“但我記得，他和我說的，好像是關於生意上的安排的一些事宜。”
“這個混蛋！”
“武藏先生的年紀即便做平野小姐的父親都綽綽有餘了”
林喬安先在平野大翔的心口割了一刀，隨後又不着痕跡的撒了一把鹽，“但他想得到的可並非平野小姐，還有我們所有人的財富，甚至包括平野先生的生命，所以我來了，我想和您達成一筆交易。”
“他還想殺了我？”平野大翔皺起了眉頭，語氣中滿是懷疑。
“您憑什麼能留在申城？又是憑什麼能倒賣了這麼多軍用物資都沒有被發現過？難道是您認識什麼大人物嗎？”
只是這樣一個原本被平野大翔歸結爲運氣的問題問出來之後，這間被風扇送進來習習涼風的客堂也跟着安靜了下來。
見平野大翔不說話，林喬安不急不緩的將不久前他們分析出來的答案一件件的和盤托出。
隨着他的分析，平野大翔臉上的狐疑之色漸漸被恐懼和憤怒替代，他甚至又一次下意識的懷疑起了張泰川和趙景榮以及衛燃。
只是，隨着林喬安繼續說，尤其說到即便衛燃三人恐怕都逃不了還債的命運的時候，平野大翔已經徹底相信了他的話。
“當年蒼井先生試圖取代過武藏先生的生意”
剛剛一直都沒說話的張泰川隨口補了一刀，“平野先生，我甚至懷疑，當初您剛剛來到申城就遭到了槍擊，尤其打死了您的翻譯，說不定都是武藏先生故意的安排。”
這話說完，平野大翔不由的打了個哆嗦。
“平平野先生”
衛燃也適時的開口說道，“我們.我們可全都指望您了。”
“幸好我們當初沒有把那些古董運回大阪”
平野葵心有餘悸的完成了最後一擊，“不然我們的哥哥和媽媽，還有良子小姐和孩子們”
“這些恐怕都是武藏先生要挾平野先生的籌碼”
林喬安說道，“你們在大阪的家人，還有在申城的平野小姐以及忘了問，平野先生，您的兒子叫什麼？”
平野大翔再次下意識的打了個哆嗦，期期艾艾的答道，“幻幻太郎，他叫幻太郎。”
“那麼他大概也是武藏先生用來要挾的籌碼了”林喬安篤定的語氣讓平野大翔不由的慌了一下。
“他要挾我做什麼？”平野大翔問道。
“倒賣這麼多的物資，總要有人來承擔錯誤和損失的。”
林喬安提醒道，“我猜已經死了的蒼井先生肯定是替罪羊之一，他從我的手裡強買的那座酒樓說不定都要拿來賠償損失。
但他之後的那些交易，總要再找一個替罪羊。平野先生，您覺得會是誰呢？”
“你想怎麼交易？”平野大翔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問道。
“我們來保證平野小姐和幻太郎的安全”
林喬安開出了他的籌碼，“甚至在您調任非綠殯之後，我們還能繼續合作，只需要我們想辦法合力解決掉武藏先生。”
“怎麼解決？”平野大翔下意識的問道。
“這就是我們要好好談談的內容”林喬安說道，“我如果能想到辦法，也許就不會特意趕回申城和您見面了。”
“這件事我需要考慮一下”平野大翔說道。
“既然這樣，不如晚上我來備一桌.”
“諸位先生”
平野葵適時的開口說道，“晚上不如來家裡吧，我會讓下人提起準備一些招核美食的。”
“這樣也好”林喬安點點頭，“既如此，我晚上再來打擾。”
“慢走”平野大翔起身道別，目送着林喬安獨自走出了院門。
“這是怎麼回事？”平野大翔問道。
“穆先生是在今天下午突然找到家裡來的”趙景榮說道，“他想請我約您見面”。
“這個呢？”平野大翔晃了晃手裡的信封。
“這也是今天下午郵差送到寫真社的”衛燃連忙答道。
“平野先生”
張泰川開口說道，“我覺得我們要做兩手準備，無論穆老闆說的是不是真的，哪怕只是爲了平野小姐和幻太郎的安全，我們也該謹慎一些。”
“哥哥，我們不如先去收拾行李吧？”平野葵提議道。
“也好”
平野大翔站起身說道，“你們來準備晚上酒宴的事情，我和小葵先去兵站收拾行李。”
“需要我過去幫忙嗎？”張泰川主動問道。
“不用，有小葵幫我就好了。”平野大翔說着，已經和平野葵腳步匆匆的離開了客堂。
房間裡的三人對視了一眼，他們各自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微笑。
他們都非常清楚，平野大翔已經慌了。他們更清楚，他沒的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