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的音樂漸漸重新瀰漫在四周,凝固在我面上的微笑也終於重新流動,我睜大了眼睛問:“鬱先生,你沒事吧。”
“啊,沒事。”鬱君黎回過心神,歉意的說,“剛纔真是不好意思。以前有位朋友也是這樣,自己跳錯舞步踩了對方的腳,爲了避免尷尬就一定會弄亂舞伴的頭髮。方纔那一瞬,我幾乎是以爲……”
“竟然還有人跟我一樣這般好面子,”我一副驚訝萬分的表情,“能不能介紹給我認識?”
“她……出國了,恐怕不會回來了。”不待我表示惋惜,他說:“寧小姐,抱歉,我覺得很累,失陪了。”他的眉宇間流露出疲憊之色,腳步都有些不穩,看來的確很累。
我在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按住跳突的太陽穴,神情在一瞬間黯淡,閉上雙眼,忽然覺得今天來到這裡是個錯誤。
空氣中瀰漫着淡淡薰衣草的味道,我睜開眼,看到了意想之中的那個人,勉強微笑:“剛纔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鍾燁祺在旁邊坐下,關切的問:“很累嗎?”
我點頭,好像小孩子撒嬌一般說:“我想回家。”
“你等一下。”他消失在二樓,再次出現後,手上多了件暗紫色的風衣和一隻衣袋。他指了指袋子說:“這裡面放着你來時穿的衣服,還是先不要換了,這樣出去比較不引人注意。”說罷,便環着我的腰肢,像是要找一處僻靜之處般出去了。
剛到門外,他便爲我披上那件風衣:“夜晚的山間,很涼的。”
我拉緊了風衣的領子,望着他前去看車的背影,忽然有些感動。
以他那般敏銳的眼力,一定看出了方纔我和鬱君黎都有些異樣,可他什麼也沒問,只是悉心滿足我的要求,就像在照顧一個孩子。
晚風吹過發燙的額頭,我才稍稍從方纔的一幕中轉過心神,對他說:“這件衣服我會洗乾淨還給你的。”
“如果喜歡就留着吧,你穿挺合適的。”他開玩笑的說,“反正我也不認識身材那麼好的女孩兒了,就吃虧些,送你了。”
我的手指撫過柔軟的衣料,輕聲說:“就怕以後沒有機會再穿了。”
“那是不可能的。”他立刻反駁,“你欠我一支舞,要還的。以後我們家舉行舞會,你一定要來,否則我就要算利息。”
我不由笑了:“你知道我的原則,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他威脅:“我逼債可是很有一套的,奉勸你千萬不要輕易嘗試,不然後悔終生。”
我笑,閉上眼睛,任晚風吹散我的頭髮,好似沉睡。
良久,我才說了一句話,彷彿是睡夢中的囈語,低沉而模糊:“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車內一片安靜,無人答言,而我就陷入紛亂的思緒中,真的沉沉睡去了。
其實夜晚對我來說,真的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也許大多數的上班族都喜歡太陽公公早些落山,夜幕很快降臨,這樣他們就可以拖着疲憊的身軀或休閒娛樂,或煲一鍋香濃的湯犒勞自己,然後躺在牀上,保持一個姿勢一直睡到天亮。
我聽到過備戰的學生,和職場拼殺的白領,最大的心願就是可以拋卻課業及工作,美美的睡到自然醒。這種願望,我可以理解,卻無法體會。
我寧願夜夜在醉金迷陪着客人買醉,在凌晨才沉沉睡去,也不願在黑夜籠罩的時刻,獨自呆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潮水不分晝夜,不知疲倦的拍打着海岸,空氣中永遠充斥着腥氣,四周永遠是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對一具疲憊的身體來說,這種沉寂是絕佳的環境,而對於一顆因驚恐不安而疲憊的心來說,這無疑能逼得人發狂。
我曾經整夜整夜的無法安睡,扭亮牀頭的燈,卻又不敢開得太亮,彷彿怕過亮的燈光泄溢出去,會影響他人休息一般。儘管我清楚的知道,這裡人跡稀少,就算夜夜狂歡開Party也不用擔心被鄰居報警。
抱着雙膝縮成一團,我很想就這樣沉下去,一直沉到任誰也看不見,找不到的地方,然而卻又忐忑不安,睜着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每隔幾分鐘就要環顧四周,好似我藏了不得了的寶貝,生怕有人覬覦而入室行竊一般。
在這種夜裡,聽覺異常敏銳,我不僅聽得到清晰的海浪聲,還能聽見晚風拂過樹梢的聲音,甚至夜間出沒的鳥扇動翅膀,都能鼓動我的耳膜。
到了後來,各種各樣的聲音紛至沓來,我甚至隱約聽到說話聲。我知道自己已經出現了幻聽,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我很想堵住耳朵不去聽那些想象出來的聲音,卻又怕會錯過現實中的風吹草動,這種夜夜在煎熬中等待天明的日子,幾乎令我發瘋。
我的心在驚恐中渡過了太長太長的時間,以至於疲憊不堪,然而不安卻依然不肯放過我,時時折磨,刻刻啃噬。
直到一天,我路過窗明几淨的櫥窗,在其倒影中看到了一個女子,皮膚暗淡無光,眼窩深陷,沒有一絲光彩,彷彿已經是個垂暮之年的老人。我才驚詫的發覺,這種生活能將我生生壓垮。
而我,還有事情要做,還有人要守護,絕不能倒下。
所以我寧願去醉金迷炒更,抽出白天的一點空檔休息,才逐漸恢復了二十歲女孩子應該擁有的面龐。
因爲不安,所以我很難在不熟悉的環境中休息,哪怕眼皮沉重得彷彿被灌了鉛,腦中昏昏沉沉,卻依然有一根弦死死纏着我的神經,無法睡去。
我睡得很輕,很短,經常被夢魘驚醒,醒來時已然冷汗涔涔,然後便披衣起來,因爲一旦醒來,就再也難以入睡。
而今次,我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那麼沉,那麼香甜,好像回到小女孩兒的時代,偷懶躺在陽光下的草坪上,用一本書遮住臉,一直睡到爸爸揪着我的耳朵喊:“小懶蟲,快起來了,要睡回家睡,萬一感冒了怎麼辦?”起來後,他笑着幫我拍落身上的草屑,然後牽着我的手回家,我的身體和內心,都是暖洋洋的。
那本書竟然也出現在了夢中,這次我看到了它的名字,是安徒生童話,我以爲自己已經把它忘記了。
輕風拂過,我嗅到了好聞的香氣,回頭看到草坪四周,長滿了大簇大簇的紫藍色的花,我認得,那是薰衣草。 шωш ⊕ttκā n ⊕℃O
心底的潮水驀地翻騰,將整顆心瀰漫,涌進我的四肢百骸,然後衝上我的眼睛,在它化爲另一種液體從眼中流出前,我適時的醒了。
睜開眼睛,適應了下週圍的黑暗,我感到自己被淡淡的薰衣草味道所籠罩,低頭,看到不知何時,身上多了一件黑色的西裝。
我的手,一直被人握在手心,異常溫暖。
而我竟然貪戀那樣的溫度,重新合了眼睛,小孩子一般裝作未醒,卻又偷偷睜開一線,靜靜的向旁邊望去。
鍾燁祺坐在旁邊,一動也不動,好似熟睡,然而一雙點漆眼眸卻閃亮如星,宛若夜中的湖水,折射出微弱的星光,有着一種不同於陽光下波光粼粼的美。
他那邊的車窗搖下了一半,柔和的晚風徐徐吹過,一直將那薰衣草的味道,吹至我的身邊。
手心漸漸沁汗,我知不能繼續裝睡,便動了動身子,像是剛剛從夢中轉醒一般,慢慢睜開眼睛。
他輕聲說:“寧小姐,你醒了。”
這一刻,我憶起了席慕容的一句詩詞:原來你也在這裡。
我看了看前方天空,已然晨光微熹,不由驚呼:“天快亮了麼?我怎麼睡這麼久!”
他解釋道:“我見你睡得很熟,所以就沒有叫醒你。”這時他才發覺還握着我的手,慌忙抽回,訥訥的說:“你剛睡下的時候好像做了噩夢,一直在出冷汗,雙手也在顫抖,所以我就……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怎麼會介意呢。”我看了看時間,剛過五點,突然心血來潮,問道:“想不想去海邊看日出?”
他愣了一下,欣然應允,便發動了車子,開向海邊。
車子在路邊停下後,我將西裝還給了他,拉緊了風衣走向海岸。我穿着細跟的舞鞋,在沙灘上走得跌跌撞撞,還不時被小小的卵石牽絆,我不忍心眼睜睜看着如此昂貴的鞋子就這麼葬身在沙礫之中,便索性脫了它們,一手拎了鞋子,另一手拉緊風衣的領子,立在岸邊,任漲潮的海水打溼我的雙足。
清晨的海風很大,吹動我的衣衫獵獵飛舞,也吹散了我精緻的髮型,已經沒有多餘的手去整理,我只好任一頭長髮飛散在空中,再無任何修飾的痕跡。
我突然感到了內心久違的靜謐。此時在岸邊的,不是那個爲迎合他人,爲掩飾自己,而拼命壓抑自我的寧靖昕,而只是一個內心安謐,簡單快樂的女子。
我用拎了鞋子的手遙指向大海對面,回頭興奮的對鍾燁祺說:“快看,日出啊。”
大約是我這副不顧形象的尊容太過搞怪,他不禁笑了,與我並排立在岸邊,遙遙望向對岸。
海天相接的一線,漸漸暈染成金色,周圍還有燦爛的紅霞,宛若身披鳳冠霞帔的矜傲女子,自遠方款款而來。不多時,太陽便綻露了身姿,將遮在面前的白色雲朵染成了一色的金,這般奢華而瑰麗的色彩,不禁令人心生敬畏。
我眼神不錯的目睹了整個過程,讚歎不已,轉頭卻發現鍾燁祺目光虛渺,彷彿並未注視眼前美景,而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他以前就住在這裡,怎麼會沒有看過日出?
我略帶歉意的說:“真是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拉你過來吹海風,這種景色你一定常看吧。”
“是啊,經常看的,”他垂了眼簾,脣邊猶自浮着一朵笑意,“我經常跟媽媽,還有哥一起看。”
勾起了他憂傷的心事,我更覺歉意,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一時間陷入沉默。他擡頭望着太陽,喃喃的說:“太陽真好看啊,像一隻蛋黃派。”
這種比喻如果出現在作文裡,不知會不會令語文老師吐血身亡。
我不禁笑了:“怎麼,餓了?”
“是啊,”他揉了揉乾癟的肚子,可憐兮兮的說,“昨晚就沒吃什麼東西,又醒着坐了一夜,消耗很大的……”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我依舊望着那輪金色圓盤,兀自贊嘆大自然的奇蹟,彷彿他最後那句話被海風吹散,飄落在空中,略過了我的耳朵。他見我沒有注意,才暗暗舒了口氣。
然而我的心底,卻驀地動容。
原來他握住我顫抖的雙手,保持那樣並不舒適的姿勢,整整醒了一夜。其實他完全可以把我喚醒,然後就迴轉那幢山間豪宅,舒舒服服享受優越的一切。
然而,他並沒有那樣做。
我回頭,飄散的髮絲擋住了眼角的點點瑩光,卻遮不住我脣邊的笑意:“走吧,我做飯給你吃。”
有人說,女人天生是廚房裡的動物,現在想想,這話一點也不假。想我還沒有竈臺高的時候就整天圍着廚房轉,繫着圍裙手執一把大炒勺的模樣,活脫脫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爸爸不信我,先是哄勸後是威脅,千方百計要把這個湊熱鬧搗亂的娃娃弄出去,結果是他反倒被我趕出了廚房。
等到我端上像模像樣的菜色,他嚐了一口,驚訝的說哎呀,我的小寧什麼時候學的這一手好本事?然後就坐下來大朵快頤,心安理得的就把做飯的任務就交給了我,順便把刷碗的責任一併轉讓。
我只笑不說話,偷偷把手背在後面,使勁向下拉着袖子。男人就是粗心,就算他是爸爸,也沒發現我胳膊上被熱油濺起的水泡。
他太忙了,總是忙着從一個公司跳到另外一個公司,做的永遠是沒人願意做的體力活,我曾遠遠看着他把大箱大箱的方便麪可樂搬上汽車,然後再搬上超市的貨架。老闆嫌他搬得慢,不管周圍有多少人都大聲呵斥,而他從不辯白,總是滿臉堆笑的連連點頭,然後小聲的向老闆討要拖欠的工錢,那種表情,謙恭的近乎卑微。
我就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跑不動,就蹲下來,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
可是爸爸從來沒有抱怨過。他回家的時候總是笑呵呵的,老遠就故意把手藏在後面,衝我招手,說小寧啊,你猜猜老寧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了?
他就是這樣稱呼自己跟我,好像我們不是父女,而是一起上班的同事。而我也就裝作一副新奇的模樣,衝到他面前去抓那雙大手,而他就把手高高揚起,引得我連連上跳,最後纔在我面前張開,裡面通常是一顆糖果,或是一塊巧克力。
我知道,那是他趁老闆不注意時偷偷拿的。
他是那麼正直而剛強的人,以前在汽車廠工作時,別人都會悄悄拿些零部件回家,而他從來不拿,還會義正嚴詞的指責那些工友,被人暗地裡笑話真是個傻老冒。媽媽說你爸爸就是吃了這種秉性的虧,一輩子升不了職。她說這話的時候,唉聲嘆氣,眼裡是一色的愁苦。
她後來走了,是跟別人走的,一個能升職的人。從她走後,我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家裡也失去了往日的乾淨整潔,到處都是亂糟糟的。我的辮子很難看,因爲爸爸笨拙的手老也弄不好那些微微卷曲的頭髮,我的衣服也不再鮮亮,因爲爸爸總記不住掉色的衣服不能跟淺色的衣服一同洗。
可我什麼也沒說,依然頂着歪歪斜斜的辮子,穿着顏色古怪的衣服上學,因爲他已經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工作,比我失去的太多了。
我不怪媽媽,因爲是爸爸讓她半輩子都沒有過上夢想中的好日子,而且以後也不會有出頭之日。我懂得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暗無天日,永遠也沒有期盼的日子是多麼難熬。
是爸爸造成了她的半生不幸,現在只不過還清了債。
媽媽走後沒多久,我就開始學做飯,學收拾家務,學自己梳辮子跟洗衣服。開始了和鍋鍋盆盆打交道的漫長生涯後,沒過幾年,我就練了一手絕技,能用同樣的食材炒出不同的味道,甚至還可以去同學家做鐘點工,賺取一些家用。
當我將一把的零錢交給爸爸的時候,他愣住了,好久才拍拍我的臉頰呵呵的笑,看看我的小寧,多有本事,爸爸先去喝杯水啊。其實我知道,他是轉過身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淚花。
爸爸將這種性格因素遺傳給了我,不善表達自己的情感,口是心非。
現在想起,那段日子雖然很苦,但對我而言卻是非常美好。年少的時候總是堅信,只要自己努力,總會看到曙光,卻不料命運的大手,更加堅強有力,只輕輕一揮,就把我那微不足道的信念擊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