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在這裡停下開始,胡二孃就一直在研究這一把劍。
說實話,這劍太奇怪了,自從那個男人喝酒沒錢,便將這把劍半賒賬半托付給了她之後,這劍就始終不鳴不嘯,能夠拔出來,但也只是普通的劍器。
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奇異之處。
青珠有的時候都嫌棄這把劍,覺得阿婆一定是被騙了。
聽說那個寫詩的,這些年過得不如意,恣意隨性,騙吃騙喝,可青珠的抱怨,卻都被胡二孃三言兩語地打發去了。
年輕晚輩不懂事,只有胡二孃知道,這這把劍絕對不一樣,之所以在這座山前停下來,也是和這劍器的異常有關。
如今這劍,果然鳴嘯,胡二孃的心裡都有些恍惚。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她的手掌按在劍匣上面,感覺到匣中的劍鳴餘韻,心神激盪,下意識地抱着劍匣起身,也算是走過世間許多地方的老狐狸了,這個時候,竟然有了些微,手足無措的感覺。
青珠已經起來去開門了。
剛剛有個碎嘴子的書生鬼過來,說是希望郎君來暫住避雨,狐狸精和鬼物本就常有來往,那碎嘴書生又非常嘴甜,先是把阿婆叫做姐姐,又誇青珠漂亮。
最後還說自家郎君是個非常好看清俊的少年俠客。
青珠想着,難怪狐狸精們都喜歡和書生來往哩。
嘴巴真甜。
不過,什麼郎君,能有那日見到的少年郎好看麼?
外面敲門聲沉靜,又有書生鬼的聲音。
青珠慢條斯理問道:“誰啊?”
推開門來,胡二孃抱着劍匣,往前踏步,眼睛瞪大。
此刻時間恰好,外面雨霧停了,一匹比人還高的黑馬,少年郎君衣衫染血,腰間挎着刀,似乎極爲疲憊,然而一身氣質卻已經截然不同。
金髮碧眼的狐女聲音纔在雨霧裡落下來。
見到青珠之後,少年郎愣住,然後微笑道:
“長安。”
他聲音微頓,道:
“周衍。”
胡二孃掌中劍匣內,一聲肅殺的劍鳴散開來,徐徐才止,胡二孃按着劍匣的手掌,清晰無比地感覺到了那一股不絕的神韻。
她的心平息下來。
確定了。
是他。
…………………………
青珠的眼睛瞪大,眨了眨眼,認出來了這個少年郎,道:
“你,你怎麼來了?周郎君?!”
上一次初次見面,也是這一句長安周衍。
這一次雨霧中來,也是長安周衍,可是說的話一樣,各種的意味卻是不同,狐女臉上都帶着紅暈。
三郎也冒出頭來,看着周衍,周衍見到是熟悉的人,鬆了口氣,心中的疲憊和戒備稍微放鬆下來了,道:“可以讓我們先進來嗎?”
“啊,好,好!”
青珠連忙把門都推開來,周衍揹着沈滄溟進來了,將沈滄溟揹負着放在牀鋪上,胡二孃把心底的激動壓下來了,她知道什麼纔是正事。
看到沈滄溟的傷勢,眼角抽了抽,但是看到沈滄溟就這樣竟然還能活着,心底就震驚了。
這是什麼怪物?!
遭遇了怎麼樣的惡戰啊?
再看看氣質蛻變的周衍,她忽然意識到了。
恐怕,這個少年郎之前仍舊稚嫩,所以沒能引動這把劍的注意。
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引動了那把劍的反應。
胡二孃一邊在心裡面想着,一邊檢查了沈滄溟的傷勢,鬆了口氣,拿出了準備的傷藥,給沈滄溟處理傷口。
因爲周衍在旁邊,沈滄溟還是安心睡着了,胡二孃和周衍走出了這小屋子,這才輕聲道:“這位,是郎君的……”
周衍道:“我沈叔。”
“沈叔的傷勢怎麼樣?”
胡二孃大約猜出來了周衍和沈滄溟的關係,道:“按照常理來說,這位的傷勢怕是必死的,但是我看他一身氣血凝聚,自身流轉,至少是七品玄官的根基。”
“或者說,是重傷的情況下,還留下了七品玄官根基。”
“他身上的其他傷勢都不是什麼問題,重點是在於那個腹部的貫穿傷口,好像是唐軍的精銳機關弩,如果是墨家玄官法脈的手段的話,足以近距離射穿鐵甲,射進山石。”
“這位沈滄溟大俠,應是在瞬間反應過來,才避免了要害,只是……”
“以這種反應能力來看,如果不是他的左眼失明。”
“對手根本沒有可能暗算他纔是。”
胡二孃評價道。
青冥坊主……
周衍安靜站在旁邊,垂下的手掌握緊,呼出一口氣,道:
“那沈叔他……”
胡二孃道:“軍中玄官,最強大的就是生機,老身不知道你這位長輩本身的七品玄官法脈到底是什麼,但是氣血磅礴,殺氣沖天。”
“已經過去了最危險的時候,傷勢也處理過了。”
“而且,他的求生意志極強,郎君可以放心了,沒有危險。”
胡二孃看着周衍一身歷戰之後的模樣,又看沈滄溟那一副模樣,她很明智地沒有去詢問具體發生的事情,老狐狸精了,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的話還好,知道了就會被捲進去。
胡二孃拉住了想要再和這俠客拉拉關係的孫女,笑道:
“郎君先休息,先休息,若是還打算一起去張守田家,我們一天時間就能到了。”
她還想要把那把劍器給周衍看,但是周衍現在這樣子,也不是談論這事情的時候。
老狐狸知道人情世故,不會在這個時候追着問。
周衍道謝,胡二孃將這一側的小屋子讓給他們兩個,就這樣走了,小慧娘也被拉走,周衍看着沉睡着的沈滄溟,在關上門之後,終於控制不住疲憊,坐在那裡,大口喘息。
“活下來了。”
他想着,唐軍那邊被徹底遮掩了氣息,妖怪那邊直接拋飛,砸死了七八成,沈滄溟也活了下來,周衍只覺得現在纔有一股巨大的疲憊襲上心頭來了。
周衍閉上眼睛休息,衣服裡面,殘留的山神敕令文書隱隱散發出光芒,他陷入了一個夢境當中。
…………………………
長安城·廣平王元帥府。
崔妃拿着一枚葡萄在逗弄李知微。
“吃嗎?雲岫兒。”
崔妃和李知微的大哥,都用雲岫稱呼她。
李知微出生的時候,終南山上雲氣翻卷,那時候聖人盛讚,以爲是祥瑞,根據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中雲無心以出岫的句子,給她取了小名。
崔妃是在故意逗弄這個小傢伙。
“好了,不要無精打采的,不就是朔方軍去了的時候,青冥坊市已經不見了,軍團列陣,只絞殺了些小妖小怪的,救出來了一批人,可裡面沒有找到你那個救命恩人麼?”
李知微不想理會這個越來越來勁的傢伙。
崔妃的性子素來是不饒人的,故意微笑溫柔,像是在撩撥一隻故意不搭理自己的小貓:“我記得,是叫做周衍吧,啊呀,不會是……”
她本來是故意誇張化地逗弄李知微。
但是旁邊彈奏的箜篌聲音卻頓了頓,崔妃的眉毛揚起,看向那邊的樂師,樂師連忙謝罪,道:“是因爲聽到了個熟悉的名字,這才失態。”
崔妃道:“熟悉的名字?”
“是。”
江懷音看向那邊的李知微,回答道:
“樂人懷音,曾經見過周衍。”
李知微眸子微亮起,打算要打聽下來,但是不知爲什麼,才問了沒有幾句話,忽然有一種巨大的疲憊侵襲上來,她模樣變得有些困倦起來,崔妃笑着道:
“知道恩人的情況,倒是放鬆下來了哩。”
“樂師先下去吧,明日再給她說說這個故事。”
江懷音道一個是,於是起身退去。
李知微本來想反駁崔妃,可是那股睏倦如此猛烈,她去了臥房,本來想着稍微地休息一下,想着周衍如何脫出生天,在這世道怎麼樣避開各種危險。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沉沉睡去了,而在夢中,她又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隱隱約約看到了前面有些熟悉的臉龐。
“周衍?”
周衍看着夢中出現的少女:
“李知微?”
少女迷迷糊糊的:“我好像是睡覺了啊,難道是在做夢?唉,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知道你的消息,算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
“反倒是讓我夢裡都想到你了呢。”
“真羨慕你啊,還可以在外面。”
她嘆息着,伸出手,兩隻手掌啪一下按住了少年臉龐。
“夢裡也這麼真實的嗎!”
夢裡面迷迷糊糊的少女讚歎。
按着少年的臉頰揉啊揉。
手感真不錯啊!
和真的一樣!
李知微的思緒一滯,旋即,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李知微的眼神凝固,一點一點和周衍對上了,少女臉上的神色呆滯,然後慌亂。
“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