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都已經做好了被妖怪撕成爛肉的心理準備,並且在心裡面暗自發狠,就算是被撕了,也得要多剁幾個妖怪回個本,卻沒有想到,還有人來。
他忽然想到李知微說的,有兩位援軍。
想到了她塞給自己的那一道符。
‘兩位援軍嗎?’
‘那小姑娘,難道早就猜到這個可能,纔給我那符……’
心裡面念頭想着,周衍一下鬆了口氣,這一鬆氣,剛剛還激盪着的力氣和最後的情緒都散開來,疲憊,刺痛就像是海浪一樣撲打上來。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那股勁兒再也提不起來了。
那男人的臉上鬍子拉碴,眼底都是血絲,身上一股血腥味道,好像在這之前一直都在戰鬥似的,身上的黑色山紋甲威嚴,但是可以看到,正面有一道猙獰的豁口。
似乎是被沉重的戰刀正面劈中了。
那些妖怪被這人一嚇,反應遲鈍了下,男人手裡的刀一震,動作不停,橫刀切開妖鬼的頭,然後豎劈,把一個妖怪的腦袋劈開一半,然後拉回來。
如鋸子一樣的使用法子,那妖怪死得悽慘。
橫刀收回來,刀鋒上有細密的豁口,沾染了血氣,有一股烈烈肅殺的感覺。
男人揮刀在護住周衍之後,問道:“你還活着,裡面還有百姓嗎?”
周衍道:“我逃出來的時候,沒有看到了。”
“是嗎?”
“那就先把你救出去,抓緊我。”
男人揮舞橫刀,護住了周衍,和當時的裴玄豹一樣,毫不猶豫地後撤,擋在撤退道路上的所有妖怪,在那一把橫刀面前,幾乎沒有什麼抵抗的餘地,就被盡數斬除。
他的刀法橫斬豎劈,大開大合,殺傷力極強。
但是在他們後撤的時候,有一個聲音響起來了。
“坊市之中,迎來送往,公平買賣。”
“客人來我這裡做買賣歡迎,可是殺我坊市夥計,還想要這麼一走了之,是不是太囂張了些?”
這聲音一開始還平淡,遙遠,後來卻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最後幾乎像是在打雷一樣,就在周衍耳邊炸開,讓他的頭都有些疼,眼前一陣陣發黑。
譁——
保護着他的男人回身,戰靴踏在地面上往前面滑擦,右腳猛地朝着下面一踩,細碎連綿的碎裂聲音一下子炸開,而後,大地的裂隙朝着這莊子內蔓延過去。
又從這裂隙之中炸開一個個尖銳的土刺,朝着前方密密麻麻展開,小妖躲避不及時的都被刺穿,男人站定,旋身,順勢斬出了手中的橫刀。
橫刀裹挾一股黑色氣息,前面升起的土刺一下迸裂。
轟!!!
細碎的土刺碎片,混合着一股褐色的勁氣,被裹挾在刀鋒的勢頭裡,化作了一道至少三丈的刀芒,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劈過去。
前面妖怪一個個慘叫呼號着避開這一招。
周衍聽到這個男人喘息的聲音,可以知道,這一刀對他來說損耗也很巨大,前面妖怪避開,地面迸裂,刀芒前面的風壓散開。
一隻白皙修長,指甲一點殷紅的手掌,輕輕按在這刀芒上,然後用力。
這一道渾厚的刀芒就破碎了。
流絲飄帶微晃動,一隻雪白的腳踩在空中,然後是另一隻腳,一個極婀娜的美人兒,走在空中,手裡拿着一把仕女扇,不緊不慢晃動:“客官好大的火氣。”
“剛剛那位將軍,都沒有您這般大火氣呢。”
“本來還想着只是收了點肉,倒是沒想到,引出來這麼大的麻煩事兒。”
周衍目光微怔,意識中的玉冊不動不搖,沒有得到和此妖有關的東西,這玉冊也沒有反應,只是在看到那女人的時候,周衍的身體有種本能的恐懼。
這個女人,毫無疑問比起這位援軍更強。
也難怪,裴玄豹會跑那麼快。
女子目光看向周衍,微笑道:“好個俊俏的小郎君。”
“不知能值幾個錢。”
伸出手去勾周衍的下巴,被橫刀的刀鋒迫開。
護持周衍的男人橫刀斜持,道:“人,可不是你的‘貨物’,青冥坊主。”
青冥坊主斂神笑道:“原來還是個知道妾身名號的。”
“哦?這一身裝束……”
青冥坊主看着那男人,懶洋洋道:“既知我名,那也就知道,我這裡的規矩,打生打死的,卻也沒有什麼意思,你要帶走他,也好說,只需要給出價錢就是了。”
男人橫刀前壓,本能地冷聲道:
“我還沒有和妖孽做交易的習慣。”
青冥坊主笑眯眯道:“我看的出來,你性子豪勇,而且不怕死,但是你有這個覺悟,你身後那個孩子又如何?”
“你明知道這裡是妾身道場,還以這重傷之軀闖進來。”
“這麼不要命,就是爲了救百姓吧。”
男人回頭看周衍,看到他此刻精疲力盡,周衍也看到他的臉,看到他臉上都是歷戰後的疲憊,似乎很久都沒有休息,但是更多的是那種精神上的疲憊。
男人的臉龐線條冷硬,最後道:“……你要什麼?”
青冥坊主不緊不慢,道:
“你的一條手臂,一隻眼睛,一身弓術。”
“你知我名字,該知道我的修行,此地講究公平交易。”
周衍看到那男人注視着青冥坊主,然後道:“好。”
他把自己的刀插在地上,然後轉過身,披風翻卷,他伸出另一隻手把周衍的眼睛遮住了,柔聲道:“它是修行有成的大妖怪,它的坊市裡,都遵循交易的原則。”
“不要怕。”
周衍感覺到男人的身體悶哼了一聲,然後有溫熱的血落在自己的臉上,緩緩流淌下來,鐵鏽的味道灌到鼻子裡,周衍的瞳孔收縮,然後是那個男人的聲音,道:“可以了吧。”
青冥坊主微微笑道:“……好,走吧。”
周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想要睜開眼睛,卻被那男人輕輕捂住,低聲道:“不要看,走。”
他的力氣仍舊很大,不要說周衍現在早就精疲力盡,就算是還好好的,也沒法抗衡他的力量,被帶着往外面走。
男人,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這樣往外走去了。
妖怪們沒有阻攔,任由他們離開了。
有一名青年從羣妖中施施然走出來,道:
“坊主竟然沒有殺他們?”
那美麗女子的身軀飄搖晃動了下,然後整個身體都發出熒光,轟隆隆,大地都在晃動,然後整個地面都開裂,一隻巨獸緩緩起身。
即便是這樣了,絕大部分身軀都在下面,露出地面的不到十分之一。
那個莊子就在這巨獸脖子上的鱗甲上。
而在莊子後面,隱隱約約,還有連綿不絕的建築,只是被一層陰雲藏住了,這巨獸看上去威儀,那美人的身後有一根肉管延伸到巨獸身上。
這個一顰一笑都極好看的美人,竟然只是這巨獸的一個器官。
青年在看着的也是這位巨獸。
這纔是大妖·【青冥坊主】。
但是坊主仍舊用那美人身份開口,沒有說出剛剛自己感覺異樣,只是懶洋洋地道:“妾身講究的是個公平,他們付出了代價,那就讓他們走。”
“況且,那個男人……殺了會有麻煩的。”
麻煩?
織娘三姑奶奶的乾兒子祝子澄揚了揚眉毛。
“說起來這個男人,他竟然願意爲了個陌生人,而付出這種代價?!”
青冥坊主道:“大抵是做了人生中最大的錯事,自暴自棄的時候,就只能做些好事,才能維持住自己的心境不崩潰,去安撫自己。”
“人總是這樣的。”
“至於什麼錯事。”
青冥坊主伸出手一招——落在那裡的手臂旁邊,還有一枚腰牌,被一層青光籠罩,飛到了青冥坊主的掌心,祂看着這腰牌,眸子凝重。
然後把這腰牌扔到那青年手中,道:“你自己看吧。”
祝子澄本來是不在意的,可是看了一眼,面色驟變:
“什麼?!”
“他,他們……”
他緩緩擡起頭,道:“還以爲只是隨便一個軍人,可是,他們……不是在香積寺北,近乎全軍覆沒了嗎?!會不會是搞錯了?”
青冥坊主淡淡道:“他來自長安。”
那腰牌很古樸了,一面寫着【安仁軍沈滄溟】幾個大字。
另一面則是一個威嚴的字。
【唐】
祝子澄道:“安仁軍,爲大唐駐守邊關的那一支邊軍嗎?看來,最後的安仁軍,也有一批被裹挾到了安史叛軍裡面,自以爲是拯救大唐,卻和大唐的中央軍血戰。”
青冥坊主懶洋洋道:
“你是說,混了小半西域和回紇兵馬的大唐中央軍?”
祝子澄只是道:“他是安仁軍。”
“來自長安。”
“當真是在香積寺北,在那個戰場上活下來的?”
祝子澄反覆確認腰牌:
“是安仁軍的騎將。”
“和吐蕃騎兵對射,三十八年不退的中原邊軍啊。”
青冥坊主拈起腰牌,低聲道:
“大唐最後的精銳麼。”
她鬆開了腰牌,這青銅腰牌朝着下面落下來,落在妖族坊市的地面上,噹的一聲輕響,唐字就這樣倒下在血泊髒污裡面,泛起散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庚子,諸軍俱發;壬寅,至長安城西,陳於香積寺北澧水之東。李嗣業爲前軍,郭子儀爲中軍,王思禮爲後軍。賊衆十萬,陳於其北…………】
【自午及酉,斬首六萬級,賊遂大潰。】
——————《資治通鑑·唐紀·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