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裂似的劇烈疼痛,千刀萬剮一般,由頭到腳。
林易渺忍着疼痛睜開沉重的眼,發現嘴上、鼻上套着管子,眼前有些不知名的設備與擺設發着慘白的光,有什麼儀器在耳邊“滴滴”的響着似乎是心電波的聲音。一位戴着口罩的女護士在旁邊爲一袋透明的輸液袋裡注入了藥液,旁邊還有紅色的、黃色的輸液袋懸着,每根輸液管指向自己的身體。
醫院!怎麼在醫院?還輸着氧?林易渺心頭一驚,想轉過頭再看看,但頭似乎被固定了動彈不得。他想說話,但嘴被氧氣罩堵着,麻木得不能控制。他用手去揪大腿以分辨是不是又在做夢,但手沒有力氣,腿也沒有感覺,可能是在周身的疼痛中感覺不到這微小的痛了吧。他再次轉動眼睛吃力地觀察了四周,才注意到朝着腳部的方向有扇被淡綠屏風擋住了一點的門,上面用紅字醒目地寫着“ICU”和“重症監護室”。
在做夢吧?他想。
不是夢吧,好痛!他又想。
護士見他醒了想動,走近了說:“不要亂動,你有重傷。醒了就好,別睡着了,堅持一下,切記要保持鎮靜,保持清醒。”
林易渺覺得口乾舌燥胃裡有些噁心,想發吐,身上又有些癢,眼皮也很沉,全身都是說不出的難受,就閉上眼睛想這是怎麼回事。想不起什麼來,最後他想:難道我到了地獄?
護士在一旁反覆提醒他睜開眼,不要睡着了。有時還用手輕拍他的臉。
他的眼就是睜不開,彷彿很多年都未曾睡過覺,這下就想睡下去。他隱約聽着護士不停地叮嚀,努力睜開眼,眼前也陷入一片昏暗,眼皮之間有着巨大的磁性把它們粘在一塊兒。斷斷續續的,他聽到一些微弱的聲音,似乎有一些醫生在很遙遠的地方議論他,說他呼吸、體溫、脈搏、血壓基本恢復,已經脫離了危險期,有人說還需要觀察,有人說生命體徵昨天已經正常了可以離開監護室,有人說快去通知他家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恍惚中感覺自己在電梯和走廊上穿梭,被推到了另一個地方,周圍有人低頭漠然地看着自己,這一幕彷彿在電影裡。他想,自己難道正走在從地獄到天堂的路上,或者還在向地獄深處走去?
之後,他被一聲聲“渺兒”的呼喚聲喚醒,再次睜開眼,已經沒在ICU,在一間亮堂的病房裡,雖然還輸着液,眼皮已經沒有開始那麼沉。只見一位面容憔悴的老頭兒和一位繫着馬尾的女人分別坐在左右兩邊專注地看着自己,他們的雙眼通紅,浮腫着。
老頭兒焦急地輕喚着:“渺兒,渺兒……你終於醒了,感覺怎麼樣?……渺兒,渺兒,你說話呀?還痛不痛呀?”
女人低聲說:“爸爸,你別吵着他了。醫生說讓弟弟安靜休息。”
林易渺看了他們很久,不解而又吃力地問道:“你們是誰?”
老頭兒和女人面面相覷,隨後老頭兒哭道:“我是你爹呀,她是你姐呀!你不認識我們了嗎?我是你爹木家直,她是你姐木蘭品,想起來了嗎?”他見林易渺還木然的樣子,又說,“渺兒,你原來叫木蘭淼,現在叫林易渺,我們是林聖鄉木家村的人呀,你在利音讀過書,在這北京也讀過書……記起來了嗎?我是你爸,她是你姐。”
林易渺正疼痛得難受,心想古代的凌遲酷刑也不過如此吧,比死還難受。那些疼痛幾乎掩蓋了木家直那些話,但他還是聽清了,他沉默着,除了知道全身疼痛,他真不知道自己以前在做什麼了。
木蘭品見林易渺依然沒有反應,就勸父親別說太多,慢慢來,等他再恢復一些再說。木家直不再說話,只是握着林易渺的手不住地掉淚擦淚和嘆息。
林易渺想了一陣又問:“我怎麼在這裡?受的什麼傷?怎麼這樣痛?”
木蘭品看了看父親,猶豫了下說:“弟弟,你遇到了車禍,受了重傷。有印象嗎?”
她見林易渺還是發呆的樣子,繼續說:“你頭部和手部受了傷,過兩天就會好了。你的左腿斷了,安了鋼板,至少要臥牀休息兩三個月。”
“什麼?腿斷了!怎麼回事?不可能!”林易渺不敢相信,一激動,頭痛得更厲害。他這才注意到真的是左腿在痛,痛得右腿和全身也象受到了傳染,分不太清究竟是哪裡在痛。
林家直連忙說:“渺兒,你會好的,別想太多,有我和你姐在,還有政府在,你別擔心。”
木蘭品見林易渺還是不懂父親的意思,解釋說:“弟弟,這是北京最好的骨科醫院,也就是全國最好的醫院了,有最好的醫生在爲你會診。醫生說你可以完全恢復,沒事的,現在要忍一忍,再疼也要堅持,不能亂動。”
林易渺不懂他們的意思,聽了一陣又想睡去,但無法入睡,木蘭品不讓他再睡下去了,又說:“你不能睡,睜開眼看着我們,聽我們說話……前幾天好多領導都來看望你們呢,你只管好好養傷,其它事情你就不用考慮太多,政府和醫院都已經爲你考慮好了。”
林易渺奇怪地說:“這和政府有什麼關?”
木蘭品說:“政府都表態了,不惜一切代價要醫治好你們。”
林易渺“哦”了一聲,覺得更奇怪了。
在父親和姐姐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林易渺度日如年地熬過了最疼痛、最不方便的艱難日子,他不願讓麻醉類的藥物影響本來就受傷的大腦,堅持少用激素很強、刺激很大、有後遺症的藥物止痛,時常在劇痛中緊閉雙眼煎熬着一分一秒。他不想讓照顧自己的人擔憂和難過,努力忍着疼痛的眼淚。偶爾,傳來其它病人和家人因爲要截肢而嚎啕大哭的聲音,他就安慰自己說:“我還能保住手與腳,知足了。我不能成爲殘疾人。”
在幾天的治療與談話中他知道了一些住院的來龍去脈:在那場特大車禍中,他遭受了重度腦震盪,按理論兩三天就能甦醒,結果用了十天才醒過來,醫生懷疑他的求生**不強烈;手在劇烈的碰撞中也撞破了皮肉;左大腿骨折,靜脈血管全斷裂,股動脈血管有一釐米破裂,股神經也受到損傷,因失血過多而休克。
如此的重傷他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因爲在九名重傷者中,一人成爲植物人,一人終身癱患,三人有截肢危險,他是那場車禍中屈指可數的可以自己走出醫院的人。政府對此次事故特別重視,不惜一切代價對倖存者進行治療,賠償費用基本到位,醫院對部分費用也進行了減免,這段時間的治療基本沒有後顧之憂,只求儘快康復出院。
不久,林易渺的三人間病房裡剛出院一位,又轉來了一位傷員。他體形魁梧,一到病房就向林易渺自我介紹說:“小弟,我叫萬戶厚,人稱‘萬元戶’,我喜歡錢,你直接叫我萬元戶就是了。”
“萬元戶”這個綽號林易渺已經聽說過,有時在這間病房裡也能聽到他和其它病人聊天的聲音。他是在朋友的車上與出租車迎面相撞從嬌車裡彈出而受傷的,盆骨和腿骨粉碎性骨折,受傷程度比林易渺還重。他在醫院已經醫治了半年,可以拄着柺杖走動了,現在把牀位調換了過來。他是醫院的熟客,對林易渺遭遇的那場車禍有些瞭解,也聽他父親說起他失憶的事。他安頓好之後就好奇地問道:“總看見你爸爸和姐姐在醫院裡跑上跑下的,你的其它親朋好友呢?”
林易渺躺在牀上迷惑地說:“還有一個在爲我們送飯,是我幺媽。”
萬元戶說:“兩三個人照顧你很累的,吃不消。怎麼不讓你媽媽或者其它親戚來替換一下?”
林易渺說:“我沒叫人來照顧我呀,他們自己來的。”
萬元戶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你當人家想來這裡呀?說說看,你媽和你爸叫什麼名字?”
林易渺想了想說:“爸爸說他叫木家直,媽媽,媽媽……媽媽叫什麼?”
萬元戶見他真的想不出媽媽的名字,嘆了口氣說:“這個你也記不到了?你的命也太大了!”
林易渺說:“他們說我是從車禍裡逃生的龍王,有些人是在車裡被水塘淹死的,我卻沒有淹死。”
萬元戶一聽這話笑起來:“哈哈,誰說你是龍王?有你這樣的龍王嗎?”
林易渺想起那天父親在病牀前說的話來,說道:“我爸爸說我是龍年龍月龍日龍時生的人,是龍王之相,天生就能避水災,所以沒在這次車禍中淹死,是老天保佑。”
萬元戶笑了兩聲,說:“好個龍王!你的自我感覺還不錯嘛!你記得這段時間的事,以前的事還記得什麼?”
林易渺又說:“他們說我小時在老家種的葡萄已經長得好粗好寬了,卻沒有人去摘,夏天都被鳥兒給吃得差不多了。”
萬元戶繼續問道:“除了種葡萄,你會不會種莊稼?”
林易渺想了想,說:“好象種過,放農忙假。水蛭還吸過我的血,扯都扯不掉,我用鐮刀刮……”
“噫——,還有點記性。”萬元戶象發現了新大陸,有點歡喜,又說:“龍王,還有呢?”
林易渺聽萬元戶喊他“龍王”,想起另一句話來:你的龍王氣克父母克妻兒。
這句話從他記憶深處冒了出來,那似乎來自於很久很久以前,恍若隔世,卻還帶着父親的聲音,充滿着怨恨。他輕輕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這句話開始反覆在他腦子裡打轉,越來越清晰,印象中有關龍王的這些話是捱了父親的毒打之後,父親在他面前哭着說的,不,他沒哭的時候也說過這些話。父親爲什麼要毒打他呢?爲什麼要那麼說呢?他自言自語道:“媽媽,媽媽。”
在牀邊的木蘭品知道萬元戶在幫弟弟找回從前的記憶,沒有打擾他們,一聽見林易渺在念叨媽媽了,有些緊張,她怕媽媽的事再次刺激他,不想讓他再想下去,但又希望這件最刺激他的事能喚回他的記憶,於是說:“媽媽在天上過得很好。”
林易渺神志恍惚地說:“不是這樣的,她很孤單。”
木蘭品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
林易渺說:“她給我說過呀。”
木蘭品說:“說什麼?”
林易渺想了一陣說:“她沒說什麼呀,反正她沒笑過,過得不好。”
木蘭品摸了摸林易渺的額頭:“沒發燒呀,你在說什麼呢?”
萬元戶又問:“聽說你不用麻醉劑和有些藥物,誰教你的?”
林易渺說:“老師說,任何情況都要保護好大腦,不能讓他受重撞、受麻醉、受迷惑。”
萬元戶又哈哈大笑起來:“你還真聽老師的話?是個好學生!老師的話也不一定全對,別被那些話給迷惑了,把不正確的話當成金科玉律,讓自己挨痛。”
木蘭品見萬元戶在嘲笑弟弟了,不快地說:“我弟弟是北大學生,最聽老師的話呢。”
萬元戶一愣,說:“耶,看不出來。怎麼沒聽說還有位北大學生受傷了?現在不是放假期間,是不是逃課去了?”
木蘭品有些生氣了:“大哥,你不要刺激他!”
萬元戶討了個沒趣,倒在牀上休息了一陣又忍不住說:“以前的事他有的還是記得起嘛。是不是在裝傻呢?”
木蘭品沒好氣地說:“記得越多越好,你認爲裝傻好玩就裝看看!”
林易渺問萬元戶:“我裝什麼傻?”
萬元戶笑道:“我這人愛開玩笑,別當真啊!”